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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的诱惑
   (一)

 一九九二年北方的冬天充满了隐晦和不安。苍穹总是铅灰色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象要把整个世界一并埋葬。这样的冬天,让人的情绪难以舒展,心境难以豁亮。

 年关近了。暮色苍茫的背景中,寂寥空旷的原野在视野里又渐渐混沌起来,厚重起来,象一团太阳永远都不能驱散的云,沉沉地堆积在素洁的心头。

 素洁坐在一头扎进雪野的列车上,座位靠窗。素洁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窗外。窗外有什么?扑天盖地的黑暗迅疾地从远方从天边奔赴而来,似一头凶残贪婪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没了远处孤寂伫立的村庄,近处肃穆冷清的站台,还有光秃秃的象帽默哀的树木。素洁一直坚信,无边的黑暗里隐藏和滋生着的无穷无尽的望。望如同霉菌,一茬茬地孳生,一茬荐地消亡,周而复始,无止无休,从古至今。可怜的人一旦走进了黑暗,望便依附了体,并驱逐着体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漫游。既便体不堪奔波,累了乏了倦了,望却时时刻刻精力充沛体力强盛。体不过是望的寄主,是望可爱而又可怜的宠物。或者玩偶。望的无度膨注定了体的悲惨消亡。

 素洁的眼睛穿不透黑暗,不由的心烦意起来,索闭了眼,靠着冰冷的座椅,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让思想回到从前,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很快,她失望了。她无法做到心如止水。现实就是这样,既然你已经举步来到了充斥着喧嚣和浮躁的闹市街头,就要忍受芸芸众生的吵闹和凡夫俗子的嘈杂。22岁了。素洁已经22岁了。在这个年龄段上,素洁根本无法逃避生活,甚至无法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她要承受自己的、父母的、别人的形形望带来的痛苦与欢乐。

 痛苦如影随形。欢乐少的可怜。

 大妹子,要不要吃点夜宵?素洁身边的男人涎着脸,讨好地问。

 素洁瞪了男人一眼,没有说话。男人是素洁的表叔,可素洁恨透了这个表叔。在素洁的心里,表叔就是童话故事里的狼外婆,狡诈,歹毒,却又有着狗的奴,点头晃脑,摆尾乞怜。

 表叔和素洁住在同一个村子。村名很俗,幸福庙。住在幸福庙的祖祖辈辈几乎没有感受过幸福的滋味。幸福庙供奉着一尊泥胎金身的土地爷。土地爷在众仙中官职卑微,属于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类型。这个被孙大圣唤做土地老儿的小老头年年岁岁收受着全村人从牙里节省下来的祭品和虔诚的膜拜,却丝毫不能为村民带来哪怕一点点的福音。村子被大山包围着,也许路途遥远,宴请不到雷神电母和龙王,因而十年九旱。五年前,几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不堪贫穷,夜闯土地庙,一通锄头,土地老儿肢体残缺尸首分家。小伙子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庙门卸了,庙顶拆了,还冲土地老儿笑呵呵的嘴里撒了几泡黄,而后连夜奔出了大山。年轻力壮的表叔就是当年几个小伙子中的一个。

 表叔的名字也和村名一样很俗,叫狗剩。狗剩出生正逢五黄六月忙麦收的季节。据说他娘生下他的第二天就下地干活去了,农村的女人没那么多讲究。忙到晚上回家,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呲牙咧嘴的长黄狗在狗剩的小脸。只是一种试探。狗在给自己壮狗胆。狗终于下定决心尝尝人的滋味。狗剩娘惊恐地大喝一声,狗咬下的嘴巴走偏了,只撕下半只耳朵。这一咬,表叔有了名字,叫狗剩。狗嘴里剩下的,好养活。狗剩去年回到了村里。村里的老人对他捣烂土地庙的怨怒被他的一身光鲜一晃便全散了,一时间狗剩成了土地爷转世,风光无限。

 素洁就是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羡不已的目光中被老爹拽着送到狗剩面前的。素洁爹说:大兄弟,你是咱这幸福庙百年才出一个的大能人。咱们五代上算是一家人吧?等过了年你再走,你把你侄女素洁也带上,给家里挣几个补贴。靠着黄土,一辈子都填不肚皮。狗剩上上下下打量着身材发育的丰腴满的素洁大包大揽:大哥,你说话兄弟哪敢不听?乡里乡亲的。你一百个放心。兄弟在城里有许多老关系,他们都等着用人呢。话再说回来,就凭着素洁侄女的长相,活赖了咱还不干。素洁爹赶紧给狗剩恭恭敬敬地递烟,迟迟疑疑地说:大兄弟,你侄女素洁还是个大闺女,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你可得好生照应着。狗剩盯着一直低着头的素洁,脯拍得山响:大哥,要是大妹子受一点委屈,我甘受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有我在身边,你还有什么可惦记的?素洁爹放下心来,额头上核桃纹一样的褶皱里填满了快活的笑。笑得象极了秋后的歪瓜咧枣。

 过完了正月十五,狗剩带着素洁走出了大山。素洁家穷,一年收入不了几个子儿,逢着大旱,吃了上顿难寻下顿。素洁的娘死的早。象是死在产后风上。娘死后的第二年,在村里巧嘴媒婆张婶的说合下,一个比爹小十多岁的女人胳膊上挎着个花布包裹走进了家门。包裹里是她的全部嫁妆。女人还带来一个比素洁小五岁的妹妹,进门后改了名字,叫素梅。原本困扃的家境突地多了两张嘴,日子过得更是捉襟见肘。因为穷困,爹和后娘整里吵,吵得犬不宁。不过素洁和妹妹素梅很合得来,相处的比亲姐妹还亲。素梅长的伶俐乖巧,有些精明刁钻,爱耍小子。素洁想,既然成了姊妹,就得护着她,让着她。在素洁的呵护下,村子里没有人敢欺负素梅。素梅也把素洁当作了亲姐姐。

 列车在雪野里吭哧吭哧地走了一夜。天亮时分,灰沉沉的苍穹又飘起了雪。

 雪越下越大。透过车窗远远望去,空旷的原野象一片广阔无垠的荒冢,那些突出的山头,仿佛一个个白色的坟包。

 狗剩表叔作贼似的伸出不安分的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素洁的腿上。素洁冷漠地瞪了表叔一眼。狗剩表叔知趣地缩回了手。

 大妹子,马上要到家了,别一脸的苦闷象奔丧似的。你给我看呐?好像我欠了你八辈子的债。狗剩表叔点了支外国牌子的烟,深一口,吐出一串灰白的烟圈。

 素洁目光阴沉,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只狼!

 狗剩不以为然,皮笑不笑:我是狼?对,不错。我是狼!可你呢?你都走到这一步了,还给我装正经。你敢说你是好人吗?要是你没那心思,谁会上了你——

 素洁冷不丁地给了狗剩表叔一计响亮的耳光。混蛋!氓!

 周围的乘客纷纷侧目,投来好奇的目光,等待着好戏开场。

 狗剩扭转头,不再争执。素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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