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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鼠老任
   一

 田鼠老人姓任,六十多岁,两手干瘦如鹰爪,两只细眯眼,一绺山羊胡,好笑,一笑就是满脸核桃纹,出满嘴玉米牙。他最常见的着装是一身紧巴巴的蓝步中山服,一双圆口黑布鞋。走路紧溜溜似跑一般。他是个猎手,一把签子能打一堆田鼠。

 田鼠任腿受过伤,村里人说他的命是拣来的,我听不明白大人的话,就问他命怎么是拣的,他不说原因,只证实的确是拣的,所以命的好,不当回事的命怎么过都是赚,至于详细,他还是不肯讲。我那时是他的小跟班,并不是我多么喜爱他,而是需要他的田鼠。

 饥饿伴随在我的童年里,尽管父母对我有偏向,但总是饿,大家都饿,只是我没有别人那么沉重的饿,当我肚子响起饥饿的战鼓时就去找田鼠老人。他喜爱孩子,尤其是我这样愿意听他故事的孩子。田鼠老人能讲故事,关于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神奇的故事,他长着讲故事的肚子,装着很多,我怀疑他肚子里没有别的净是故事,单是跟老鼠有关的故事就有很多串,一串一串都很精彩。

 但是跟他跟久了,总有讲重复的时候,他从我眼神里看出正讲的故事是已经熟悉的,他也不会停下来,仍然讲,只是要换个讲法。换了讲法的故事我仍然喜爱听,就好象没听过一样有趣,因为他变换了讲法,我喜爱琢磨他长嘘短的声气,仿佛故事里的人和事或者是田鼠的神异就摆在眼前,所以老故事照样听得如新故事般有味。

 我以为田鼠老人是队里的干部,因为他常常住在队部也吃在队部。队部设在两孔土窑里,黑门黑窗。那里指挥着全队十二个村子的一切生产活动,平时人很少,领导们都在忙着去各村指挥了,常住的就三个人,一是种烤烟的赵师傅,一是做饭的女厨师,另外就是田鼠任。田鼠老人在村子里也有家,但是家中再没别人,况且他的家又黑又小,门前还站了棵老枣树,枣树枝繁叶茂,把个窑堵得严严实实,如果不留意很难发现那里还有个窑是住人的地方,因此田鼠老人白天没什么事的话就呆在队部,靠了一堵向的墙眯眼睛,好象很容易就睡得了,猫啊狗啊来蹭他也不醒。但是如果谁喊一声“老任,有田鼠了!”他就立刻醒了,麻利地拍打着靠墙时沾了的灰土一溜走,也不见他问那人鼠在何处就径直走上田里了,不久那田里的鼠一定被签子扎住,他带着胜利成果回了院子,仍然坐在墙边打瞌睡。我也怀疑他不是真的干部,但又不好问,担心他心里会有想法,认为是没瞧上他。

 确切知道他不是干部是在一次开会中。

 平时的队部很冷清,但是开会就不一样了,各村的村长要来,也许还带几个社员。我们村是大队队部所在地,全村男女老幼必须都到,为的是给会场增加气氛。领导都坐在炕头的小桌子边,桌上放一盒烟,那是领导们公共的,所以每个人都好象在拼命的,一支不罢又一支。老任也来了,蹲在窑黑暗的某个角落,袖着手,昏昏睡,偶然睁眼打量来开会的村民。我就明白了他原来不是干部,要不咋会蹲在角落里呢?于是我就也有了不明白,既然他不是干部,为什么老在队部里?

 支书要主持开会了。屋子里已步满了烟雾,还有妇女们喈喈呱呱的吵闹声,她们每个人都带着些针线活,但也不干,好象就是为了带来的,只顾嘴上不停说新闻,张家李家王麻子家,长长短短,我听不大明白其中的关系,只是觉得很热闹。孩子们则在院子里做游戏,没有什么可供玩耍的工具,多是摔或者顶山羊,我年龄小身体弱,不大跟他们混,常常是听支书讲话。支书讲话很有劲:“啊,社员们呐,主席有号召,啊,这个这个,啊,我们要加紧生产,争取年底多粮,国家要备战备荒,这个这个啊,美国鬼子是随时有可能向我们进攻地,虽然他们是纸老虎,但是呢,啊,我们必须要提高警惕…”还有一长串的话,我理解不了也记不得了。妇女们已经不耐烦,纷纷议论,好象意思是支书说得太远了,也好象在抱怨粮的问题。支书就满屋子大喊一声:“都闭上你们的臭嘴,头发不短见识不长,连主席的话都不信了?他老人家说要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这是最高指示!”他讲话的时候甚至还要拿那老烟杆使劲敲打几下桌子好象是为增加讲话的效果。果然屋子就静下来,只有几个妇女做针线活时线的声音干燥地响几下,或者是抽烟吧嗒嘴的声音在响。静过一下,支书叫道:“老任,老任,老任来了没有?”墙角里老任站起来,他的背在这时似乎有些驼,煤油灯的光线本就昏暗,他又是在角落里,所以显得身影模糊,背后的墙上印着他更模糊的影子。支书继续说道:“老任今年田鼠的任务完成的咋样了,我们定的任务是多少来着?”支书就看身边的会计,会计说给他一个数字。

 “老任啊,要努力完成任务,社员们抓紧生产,你呢就抓紧打田鼠,田鼠少了粮食就多了,这个道理一应该明白,我们都在为共产主义奋斗,大家要团结起来,齐心…”大概是想不起下面的话是怎样说,然后又补充道:“坚决要干得过他妈美国鬼子。”

 停顿一下,拉长声音又问:“老任,现在完成多少任务了?”

 不知谁一句嘴:“到底是干鬼子还是干鬼子他妈?”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屋子里的人都听得到,于是笑声窃窃地响起来,屋子里一下又轻松热闹了,议论声彼此响起。支书生了气,狠磕一下桌子,响雷一样宣布道:“散会!明天都按时上山啊,谁要迟到就给我地头站一天,扣五个工分。”于是大家就都散去了。

 自从知道老任不是队干部后,我产生了些许同情吧,总之看见他的时候就感觉他可怜,白天呆在队部,晚上就一个人回他的黑窑,他看起来是个孤立的不被重视的人,那孔黑窑除老任自己好象从没有谁进去过。当然这些想法并不影响我对他打田鼠技术的佩服。

 我看过他几百次安装捉田鼠的架子,他叫那些工具是三角架签。三稍长的木捆在一起三角支在地上,中间挂一块厚的石头,地面被削到合适的厚度,签子就扎在田鼠的上方,口是机关也是饵,田鼠来吃饵的时候推动机关,那巨石就掉下去,在签子上,于是里的田鼠就扎住了。我以为这是极简单的,所以看见田鼠咬坏庄稼的地方就也学他来做,但是从未有一次捉到过。问他原因,他笑着说石头太轻了,火候不对,饵也放得太浅,说了很几处,试着照他的说法改进,还是捉不到。他笑了我后就亲自来指导,结果不上半天真捉到了,那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并且也品尝了自己亲手捉到的田鼠的滋味。有些人可能接受不了吃田鼠的事实,觉得那糟糕,那是你没亲自尝尝,否则你就会知道那东西实在是美味。

 在今天,吃田鼠是为了奢侈,代表一种时尚或身价,在我儿童时,则是因为饥饿。现在国家有规定不允许吃田鼠,说是担心会传染疾病,尽管有这危险,还是有人偷着吃。有报道说现在广东一带每只田鼠的价格竟达四五十块钱,比猪高了七八倍,令人纳罕,资料说田鼠的营养价值高而且有药膳的功效,但在我小时候,根本不懂得这些讲究,只是因为饥饿。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几乎难得见菜锅里有,倒是田鼠还偶然能吃到,因为那肥大的家伙有些笨头笨脑,只要得法,是可以常常捉到的,可惜得法的好象只有田鼠老任,作为他的小跟班,我是最大的受益者。

 老任捉到的田鼠大多送给小孩子了,如果数量多,就有可能做成一碟菜,供村干部下酒,老任也能从干部那里得到一顿酒喝,算是公平易。

 老任烧田鼠的方法堪称一绝,连皮一起裹在泥里烧和剥了皮加上作料两种做法的味道有很大差异,前者更醇厚后者更香浓,但在我,无论怎样的做法都是无上的美味。在我儿童时期,吃田鼠很平常。老任说田鼠长期生活在土里,身上有时不干净,所以烧着吃就一定要烧透。将地里的一种胶状泥裹住田鼠全身,先放在旺火里急烧,等外面的一层壳硬了后,就用余火慢慢灼,直到泥出现焦皮泛红才可打开。一开壳,一股扑鼻香就飘散开来,实在惹人馋。田鼠,用手去掉外面的焦皮,鼠略干而硬,一丝一丝的撕开,慢慢来品,一只鼠值得品半天。如果是炖了下饭下酒,需要至少三只以上才值得,否则不够沾锅底,也糟蹋不起那难得的调料。煨炖前先要用水将剥好的鼠泡很长时间,炖时下好调料,用慢火,村田野外有一种野生的好料叫地椒,味道极香,是炖鼠上香气最好的调料。出锅的鼠使满室香浓,大家围拢了,细细来吃,每个人都极节省的吃,数量很少,多是为那味道的惑使主食或酒料更有味道罢了,可以说,田鼠也是一种调料吧,主要是为吸引人的胃口,有老任在,村里很多人都有田鼠吃。  M.NiuDuN 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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