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苔痕之亲情篇(一)
1
我默默地站立在祖母的坟前,久久地凝视着这里的一切。这里是老屋后山脚下的一溜坟场,这里安葬着我们院子里几家本家人先后故去的老人。在这些坟的中间,祖母静静地躺在地下,位置居于老屋的中轴线上。祖母的坟实际就是高出地面的一个小土包,坟头是用小石头砌成的,很
糙。坟前没有墓碑,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这里是祖母的标记,我们只在记忆里深深地记着祖母安息在这里。祖母的坟上已长满了野草,多数野草抗不住寒冷已枯死了,只有少许生命力强的野草还青青的。这时我想,人生是这么短暂,人是这么脆弱,才过了多长时间,祖母转眼间怎么就化成了一抔尘土?自然规律强大得简置不可捉摸!
我见祖母最后一面是1981年
节过后。记得那年
节过后,我突然收到家里的一封来信,说祖母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家里已在安排后事。我心情非常沉重。尽管家里叫我不用回去,尽管我去年初冬才从家里回来,尽管我手头经济非常拮据,但我仍然决定马上回家见祖母一面。
我到家已是夜里。祖母住在伯父家中,病情非常重,不时出现昏
状态。伯父、伯母、父母、姑母都守候在祖母
前。祖母紧闭着双眼,喉胧里涌满了痰,呼吸十分困难。我伏在祖母面前叫她,祖母心里非常明白,知道是我回来了,她异常激动,说:“你祖母现在好不好?”就再没有说什么。我说了些宽慰的话,拿出为祖母买的果汁倒了些给祖母喂。听说祖母已有好些天不吃东西了,什么也不想吃。果汁有些酸甜味,祖母说好喝,才喝了几口。第二天白天我看祖母的舌,是厚厚的焦黄焦黑的苔,她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
祖母一直患有支气管炎,后来发展成肺气肿、肺心病。去年秋天我在家的时候,祖母虽然时不时说身体不好,但还能吃些合口的饭菜,还能到处走走。记得我有事从区上回来走到半路,祖母还和叔伯妹妹一起牵着伯父家的一头猪到场上去卖。我走后,听说祖母得了感冒,躺下后就一直没有起来,病越来越重。
祖母的病一直是在请乡村中医在看,也吃些西药,实际只在做一些局部的治疗。在我老家那个缺医少药的地方也只能是如此,或者说能做到这样就算不错了。我到家后,和伯父、父亲商量要不要送祖母到区医院去治疗。商量后觉得祖母年纪大了,病又那么重,到医院治也不一定能治好,还要花钱。其实主要是没有钱,因此也就作罢了。现在想起来,如果经济条件允许,肺气肿、肺心病如果到医院加强治疗,消除炎症和痰
,病情是完全可以缓解下来的。我们继续请中医到家中为祖母治疗。中医在药方里加了人参,说是祖母身体太虚弱。那几天正赶上下雨,附近抓不齐药,我就赤着脚步行到20里外的白庙场上去给祖母抓回中药。祖母吃了这剂中药,病情真还稍松了一些,有时在
上能坐起来一会儿,多少能吃几口东西。祖母说,我回来给他抓的药,她吃了又多活了些天。祖母就这样维持着。我在家住了20多天还是一月左右,因为经济紧张,就回单位去了,谁知这一走,和祖母竞成了永别!回单位后大约两三个月,家里来信说,祖母于1981年(辛酉)5月4
(农历4月1
)凌晨4时去世!祖母生于1909年(已酉)6月21
(农历5月4
),享年73岁。
2
祖母出生在离我们家十多华里的一家袁姓家里。袁家榜在我们那一带算丰饶的地方,背靠方山,前面是一榜梯田,十分开阔。由于背后有厚重的方山,山脚下的一眼泉水就十分旺盛,从没有断过
。在泉水处是一个很大的长方型堰塘,常年是清旺旺的一塘水,夏天塘里就长满了荷花。我小时候跟大人去赶白庙场,就常从这塘边路过。走在塘堤上小心冀冀地尽量靠外边走,生怕掉到塘里去了。这眼泉水浇灌了这一榜田地,这些田地土质非常好,又不怕天旱,左右的人家都享了这泉水的福。
袁家算是一个殷实人家,到底殷实到什么程度,我没听人说过。但有个情况我是知道的,那就是祖母的继母陆氏,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在解放时被定的是地主成份。因为外曾祖父已经死了,自然就把外曾祖母作为户主来定成分。由此可见家境算是可以。外曾祖母我是见过的,她是外曾祖父的继室,年纪小些,大约是到20世纪60年代左右才去世。我小的时候,祖母回娘家到袁家去,总带着我,外曾祖母很喜爱我。就是因为这个外曾祖母,在我的人生历程中还发生过一个小小的
曲。事情是这样:我参加工作后大约是1970年左右,申请加入共青团,在写社会关系时,把外曾祖母也写上了。按规定直系亲属、旁系亲属只写三代就行了。外曾祖母既不属于旁系亲属,更不属于三代之内,本不属于应写之列,可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特别讲阶级。申请加入团组织,是何等庄严的一件事,应向组织完全坦白,我这人又特别老实,所以,就画蛇添足地写上了。更糟的是,上级在讨论我的入团问题时,他们竟拿不准外曾祖母到底是我的“母亲”还是别的什么人,如果是我的母亲“母亲”是地主哪里还能入团?因此这次入团未获批准。会议开过之后,他们向我了解,才搞清是怎么回事,又过了几个月才批准了我的入团。这也怪我多事,自找麻烦。
祖母共有六姊妹:祖母的大姐、大哥、祖母三姊妹是同父同母所生,祖母下面还有陆氏所生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与祖母是同父异母姊妹。祖母和她几个姊妹感情都很好。
祖母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淳家和祖父结婚的,我不清楚。但从祖母的出生时间和父亲出生的时间推算,祖母最晚应是18周岁左右就到了我们淳家,也许比这更年轻时就到了我们淳家。
祖母与祖父的结合是非常不幸的。祖父是两姊妹,有一个大姐。祖父作为独生子,自然在家中处于很优越的地位,曾祖父母十分娇惯他,对他的前程也抱有很大希望,送他到离家一百多里外的龙山去读书。这所学校估计应属于当时的县立中学或师范学校之类。在我们那个地方,当时能上县立中学算是很风光的一件事。曾祖父母作为一个地道老实的农民,在那个年代就能看到读书的重要,也算是很有眼光的。我们家比较看重读书也许就始自曾祖父母那里。
祖母和祖父结婚之后,祖父仍在继续读书,学校放假之后才回家来住。祖父的身体不算好,说是因为读书读成了“书痨”经常叫“心”里疼,按现在分析当属胃疼,实际是胃肠系统不好。因此,祖父在家里生活上都是开小灶,用砂罐给他煮稀饭吃。听说父亲和伯父出生之后,祖父就和伯父父亲一起吃砂罐里煮的稀饭。除祖父的生活很难侍候外,家里人来人往应酬做饭也是祖母的事。祖母常常为此而伤脑筋,直到多年后还抱怨侍候人做饭把她侍候伤心了!祖母确实也比较会做饭。
在这样一个家庭,上面曾祖父母是公公婆婆,祖父又是那样一个被娇惯的小小读书人,家里家外
细活路自然就落到了祖母这个媳妇身上,一年四季忙了家里又忙地里。尽管如此苦力般地做事,全身心地为一家老小操劳,但总是得不到好,尤其是祖父对祖母动辄就骂。特别使祖母刻骨铭心的是,她生下父亲伯父还未满月,不知是曾祖父母还是祖父就骂她,叫她在寒冬腊月里下
做家务,去洗
布。祖母和祖父只在一起生活了大约六七年时间,祖父就死了。祖父死了,祖母不但没有悲伤,反而只要一提起祖父,祖母总还要狠狠地骂一顿,说他死晚了。记得1981年祖母病重时我回家,祖母在处于昏
状态的时候,听到她还在含含混混的和祖父在吵架。祖母在昏
中一只腿总是蜷着,姑母给她顺直了她又蜷着,祖母
迷糊糊说是祖父在叫她跪着。姑母就说,你们听,你祖母还在和你
家祖父在吵架。可见祖母对祖父的怨恨之深!不幸的婚姻真是折磨死人。
3
祖母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一场革命风暴刮到了我们那里。这时,祖父已从学校毕业回到家,在人引荐下到白庙乡政府当了一名师爷(文书),干了半年的样子,红军来了,把乡政府的人都赶跑了,祖父回到了家里。红军呆了一阵后到了别的地方。祖父的脾气很倔,又不识时务。红军走后,听说他又去向别人要红军在时被分走的一些东西。第二年红军回来后,他被人告发,被红军捉了起来,要了他的命。处在我们那样一个偏僻的山乡,他哪里懂得外面世界的大趋势,他哪有那样开通,他又是那种不认输的性格,并且初涉社会,在两种尖锐的政治势力
烈较量的漩涡里,走到这一步实属必然,也是活该!祖母和祖父一共养了三个孩子:父亲和伯父,还有一个姑母,父亲和伯父是双胞胎。曾祖父母本来也不喜爱祖母这个媳妇,祖父死后,他们就把祖母分开,叫她单立门户。这样,祖母就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祖母虽然和曾祖父母分了家,但曾祖父母的庄稼和家中的事情祖母是要做的,祖母往往是做了自己家的庄稼地,又要忙着去给曾祖父母们做。遇到大忙季节和太笨重的活路,也临时找些人来帮忙做。孤儿寡母的这种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但家境并未因这种艰辛而改变。听祖母讲,他们冬天连盖的被子也没有,就用蓑衣当被子盖。姑母已经长成大姑娘时还没有衣服
子穿。这种艰难的日子直到父亲和伯父长大成人才开始改变,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了。
祖母的三个孩子在艰难的煎熬中总算长大了,祖母看到了希望。这时,曾祖父母又安排伯父去学习医生,安排父亲去学习裁
。几年下来父亲和伯父把手艺都学到了家,农忙弟兄俩就在家做庄稼,农闲就出门做手艺。庄稼有人做了,做手艺还能挣些钱回来,日子渐渐好过起来。父亲和伯父结婚成家之后,昔日的寡母孤儿,一下成了一大家人,我们家发生了根本变化,进入了一个兴旺时期。这时是40年代末期。从这时到1958年这段时期,应是祖母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家里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做里里外外的事情,父亲和伯父还能做手艺挣钱,后来父亲和伯父还先后参加了工作,成了正式职工。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祖母的事情主要就是带孙子,那时主要是带我。在农村能带上孙子是被看作享福的一种象征。1958年之后,一直到祖母辞世这二十多年时间,由于国家大气候的原因和父母亲面前的孩子多,除开1963年到1966年这几年日子比较好一些外,其余的日子都过得很苦。尤其1966之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吃
穿暖都成了问题,很多时候达到了苦不堪言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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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心地非常善良。在年轻的时候,曾祖父母对她不好,她没有因此而忌恨,只是把它当作过去的一段历史偶然提及,仍然尽着一个媳妇应尽的孝道。分家之后,秋天收了庄稼,她要先把曾祖父母的收拾好,直到给他们装进柜子里。曾祖父母辞别人世时,祖母和母亲们守候在他们的面前尽最后的孝道送终。祖母心疼儿孙们也是尽人皆知的。有好吃的她要先给儿孙们吃,在文化大革命那段苦日子里,祖母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她仍然是这样,好多时候使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心里永远只有儿孙们而没有她自己。我受祖母的恩惠最多。尤其我患眼疾时的那些情景至今仍记忆犹新。在我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夏天,每天太阳一出来,我的眼睛就象有无数针刺般疼,疼得睁不开眼,泪
满面。这时,祖母就背着我边走边哄,我
下的眼泪和鼻涕和着祖母的汗水,把祖母背上的衣服浸
一大片。到太阳偏西时,我的眼疼才松些,祖母也才算松一口气。我的眼疼大约持续了一两月时间,祖母就背了我一两个月。祖母对外边的人也怀着一颗爱心。别人家来借个小东西,凡自家有的,她总是很大方。在困难时期有的家缺油盐吃,她会把自己不多的油盐给别人一点。有的缺少穿戴,她就把家中的旧衣服旧鞋找出来,叫别人拿去将就穿。
祖母其实又是很倔犟的。小时候家中给她裹脚,实在疼得她受不了时,她就自己把裹脚布解下来,打死她也不裹了,留下了一双变型的大脚。祖父和她吵架时就总骂她一双大脚。命运和生活的苦难更养成了祖母不受别人气的性格,谁要欺负她,她就要和你论个是非。近处人都知道祖母的厉害。祖母是一个开朗欢乐的人,她爱和别人说笑话,时不时还要说几句
俗的话,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也许祖母经历的苦难太多,她已不觉得苦了;也许祖母心里永远充满了希望,希望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祖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祖母就是这样走过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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