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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故事
 现已九十二岁了,背驼得很厉害,脸似乎越来越抵近泥土。关于她身后的故事,有许多我是无法忘记的。可是记起来又不知该写什么,因为是极平常简单的人和事,就像眼下我们所要面对的一切。

 没有梦一样的年龄。小时候家里养了三窝蜂,用箩筐一样大小的圆木罐倒悬在屋顶(那种桂西典型的木屋),每到深秋,抬头张望,便可以看到麦一样鲜黄的蜂挂在木罐里,像农舍屋檐下一簇簇的玉米。仆人都渴望尝尝糖,但外太公常常带着一条鞭子在屋里晃来晃去。他是要以糖换洋和银子的。曾有一个叫阿狗的仆人因偷吃糖被外太公打了一顿,死得很惨。外太公常常拿这件事来教训别的仆人,虽然他们很守规矩,但仍得不到信任。所以,糖的挑运和抛售都由来承担。仍然记忆清晰,有这么一次,她是在一个茫茫的夜里孤伶伶地挑运糖去县里酒坊的。那一夜并没睡多久,外太公就点亮油灯,叫醒她。向窗外望了一会,皎洁的月亮在池塘里漂浮着,山川大地一片银白。

 “天还没亮,我不去,”说。

 “窗外都那么亮了,还说没天亮。”外太公瞪了她一眼说“走到那边山坳,天一定会亮的。”

 仍不愿走,但外太公是个性格暴躁的人,不走就要挨打。当外太公从枕下出那条乌黑油亮的鞭子,在昏黄的灯光中晃动时,就不再犹豫了。

 拿了两个烧红薯,便挑着两罐很沉的糖,在门口呆立了一会,朝苍茫的山坳望了望,犹豫了一下,便索踩着月光出门而去了。

 回忆说,那时月儿当空,周围寂寂,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在空谷里回。月光照着的双脚,一前一后地走,扁担一上一下地着肩膀。走过几个山坳,没有碰上一个人,也见不到一线黎明的曙光。月亮越来越青白,夜越来越苍凉,却全身透着凉汗,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看,一味地盯着路。

 正专心地赶着路,前面传来猜码声,隐隐约约的,大概有人没有睡觉。走近了一些,看到了灯光,一扇竹门仍然敞开着。她已不知不觉地走到她外公的家门。回望了一下走过的山道,这时才明白自己疲乏到什么程度。她蹩进檐下,立了一会,觉得冷,便豁出一声外公,扑进了门去。喝酒的几个人吃了一惊。

 “家里出事了?”

 外公突然眼睁见她,脸都煞白了。她眼睛眨眨好半天才把事情的缘由说明白。很可怜她。

 “现在才半夜,你父亲也真是,见到月光就认为天亮了。”外公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她坐下。“吃完饭,好好睡一觉,到天亮我会叫醒你。三个时辰的路你已走了一半,别急。”

 向我说起这段往事时,天上也是悬着茫茫的半月,窗外月青白。

 不识字,就这样受尽封建家长制的教训。她虽然生长在富裕的农家里,但和佣人们的生活差不多。因为盛行重男轻女的缘故,小小年纪的有着忙不完的活。在她看来,命定受苦,观音菩萨苦修七世,也只能转生为跛脚讨饭过日子的苦命。事实却帮助她怀疑了这一点。

 十六岁那年,嫁到我爷爷家。出嫁那天,爷爷送上很多彩礼:银子、布匹、米酒、大米等每样两担,猪羊各两条。

 外太公嫌银子太少,非常的生气,对亲戚说:“看着他们,不要给他们带走我的女儿。我要让他们在半路上摸黑回去。”

 尚不懂得世故,但从这么多彩礼中,分明感觉到作为一个女人的价值;哪怕是仅有的惟一微不足道的价值。外太公是不满意的,尽宰了些自家栏里病弱山羊。仆人们似乎看出了什么,觉得这么小的羊连上桌都不够,自己那一份更是谈不上了。有人出鬼点子,推着三条肥羊到屋顶上,让它们到处的跑,然后大喊“出奇兆了,出奇兆了——羊跑到屋角上去了”这是不得了的事,外太公既害怕又生气,吩咐把那三条羊也宰了,以此断住这条“祸。”

 据说,后来出鬼点子的人,挨整得很惨。

 到我爷爷家是坐着大红轿子来的,她很高兴。这种畅然不仅仅是出嫁坐轿的缘故,更多是因为可以离开了她的父亲。外太公多少有点不爱她。她在家中排行老大,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的,听说是不吉利的征兆。后来,外太公因买官争不过对手被人暗算了,外太祖母也常年有病在身,屋檐下的蜜蜂也无端地飞走了。感到一辈子的内疚,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错。

 的故事没有完,这里道出的不过是极其微小的某个点而已。

 的故事就像影子一样,摇曳在我的生命底片上,每天都以不同的形式演绎着。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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