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洄
　　　许久不曾见雨，冬，是一个枯竭的季节，冷峻而坚硬，抬头可见的山如蒙着蓝布的岩石，一尊尊沉默的雕塑，在这样的季节里，我已渐惯了抵御的姿态，抵御寒冷，抵御冷漠，抵御坚硬，于是，我渐惯了比冬更寒冷，比冬更冷漠，比冬更坚硬，坚强，不正是一场与冬的比拼吗？一棵弱质的蒲柳，渐渐习惯于冬的利刃，削去了片片绿色，伤口不再疼痛，纵然疼痛，也已学会用冰雪来包扎。

　况且冬雨，我是厌它的，冬日里的菲菲，让我鄙视唾弃，它像小人行径，在里夜里偷袭，不知从哪个方向，我纵拔剑，也只能四顾茫然地让它得逞。

　那是场雨，当然我并不知晓。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我早已蒙上眼睛，掩住了耳朵，不去看，不去听，也不曾让它入我冬一样的枯竭里，我已习惯拒绝。

　棉被单薄，夜里又咳嗽起来。

　我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所以我更要学会善待自己，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心决如铁，有些时候，我疑心自己是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冬季，尽管已有人把季节叫做了。

　寻，是为了那十四人孩子。

　雨后初晴，阳光淡笑着洒在眼前，我依然不去分辨，它是冬抑或，翻开课本，今天的口语际是“找春天”

　我说，春天来了吗？老师为什么看不见？帮我找找春天好吗？

　好。孩子们齐声答应。

　我们出发了，循着阳光的线索，追着风的步履，孩子们以地毯式的搜索方式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干枯的田野里柔软如波的草不知何时如此绵密地铺陈在块垒间，得让人心疼了，参差在其间的芥菜拔得纤长，杆上缀着碎的黄花，有几头黄牛悠闲地甩着尾巴吃着香甜的草。

　有孩子趴在草地上，然后大声地叫起来，有好多花。孩子们闻声都跑到了田里，浅紫幽蓝明黄，如萍似地浮在草叶上，花都质薄纤小，如星辰散，柔芒不可捉摸。近看，新拔的草杆纤细如血管，莹亮透明，仿佛可以看见内里的汁在淌。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和大自然颊脸相亲，孩子们和我，如一群蚂蚁连在密林里，玉树琳琅，香花四溢。

　附近虚废的几堵断垣间，农人在那种了几畦菜，黄花掩映，青色喜人，在愈见温柔的风指尖，我不住地离起来，幻想它曾经雄伟卧野，燕子呢喃里谁在楼阁上仰望？消逝如烟，存留的不过是几堆残土，世上真的没有什么真的不朽。但只要看见那些菜蔬，想秋季时，在这同一片土壤里密叠着的玫瑰茄枝蔓，就能明白永生的另一层意义，那就是繁衍，更替，新生，继承着老去。

　我的眼睛如复苏了一般，带着蒙胧的润。我意无视于的存在，而不管有谁的漠视，依然如期而至。是的，我该相信，早已到来，教室前花圃里那丛长藤已添满了新蕾，那是陪伴我度过少女时期的花枝，逢，想那每天闲暇时便抱着本书，穿过那有着一壁长藤的长坡，绕过风烟的杨树，树下的栏杆下爬着一墙绿红相间的爬山虎，下了廊，下了转折的梯，水泥的操场有些打篮球的师兄师弟，我走在松软的跑道上，眼球便飞往了如塔似的樟树，百年的老樟，沐浴着这个学府百年的学气，我常觉得他们如坐卧在这微眠的老者，在梦里或饮酒，或弈棋，终于，我寻着了一处读书的妙地，操场边上一坪绿地上，几块石头随意地躺着，择一处可目及天蓝的荫下，便可读书了。几曾何时，我已忘却了那无忧的心情？青春，于我来说，那壁坠着温柔小花的绿瀑就是青春的全部意义。而今，我已不需要去怀抱那青春的岁月了吗？如一样，它会刺痛我的心，当我已年暮。或者，二十四岁说年暮是件可笑的事情，但若非年暮，我怎么会失去了探的心情？因为怕痛，我才封住了心？

　我的在哪里？我是否曾经寻着过它？或者，它真的弃我而去？在我弃它去之前？记忆中的，有童年里白色桐花飘零，少年时黄花摇曳，青年时一路涨满车窗的水，还有某一年里，和着泪水抛向山中泉的飞花…

　十九岁之前，我在家的庇护下无责无负担地过了十九个年头，不识父母辛劳，国为他们掩饰了辛劳，给我与妹弟们清贫的安裕。十九岁前的我不谙世事，全然不知人生路之艰辛。那个强说愁的少女，想到辛弃疾的词阙：“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想到自己十九岁前为自己编织的脆弱的忧愁，便觉得可爱又可笑。看满园的雪茶时，担心风霜锈了她的娇容，看栏栅中乍放的昙花，又仿效前人咏叹她的短暂，看晨时过杨树枝桠间的红，哀悼着我曾失去的一段更为年轻的日子，总是忧伤，国为我总觉得失去，总在回首，于是我永恒失去。

　季节的脚步，我是不曾追上过的，因为我只是沉湎于一个季节，而又误了下一个季节的佳期。

　真的很美。当我于车窗前，便飞掠在玻璃上，对我耳语，它的面容秀美，绿色的羽裳轻忽地落在绵延的山野里，千万枚做着浮梦的翡翠似的芽叶便轻拢慢捻成一茬茬，雕细琢的玲珑玉般被树的千手舞成朵朵飞云，仿佛旷野上的云，有了这些树，天空也亲近了起来，贴近着大地。山桃有一两株开在公路旁的崖处，早早地便开出了火的花，那烈焰似的裙裾舞得目中无人。此时，已渐失颜色也依然悠由自在，正要暗叹对它的美无视的歉意，转折处，一片错落的青瓦白墙间十几树桃花同时发出新枝，枝上坠满了粉泪似的花苞，惊疑武陵人误入了桃花源，隔着的是及时蕴了青萍红藻的漠漠水田，我热切地期盼，水田的漠漠里或许正藏着白鹭鸶飞的影子。前面更为空旷了，田野里或草荒着，或已种上了果蔬，沿河青竹恣意地张着箭叶，片片黄花地，已收拢了黄花，结成了实满的种子，纤杆云集在一起，如青玉的梦浮于四野，水急了，掠过探身的枝桠，明亮地唱着曲子。左边是一棵老松，飘逸着针叶，右边是一棵新芽的樟，汹涌着的玉琼浆，冬与竟是如此的一步之遥，冬，让一切枯竭，原是为了的新生。

　已然错过的，我已不能再追究，但还没错过的，我还要继续地错过吗？，是经不住沧桑的季节，但正是美在她的柔，美在她的多情遗恨，所以，打开所有封尘的感官之门，接纳她，这便是我只能做到的，而她，正挥动着浩的千军万马，让我震憾得无可抵御。

　沿河走，走回我童年的路。

　河沿小时常去的小学同学家附近，曾有一口池塘，印象中与马路只隔着两三石头屋，这个地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石头厝。这口池塘是我幼时所有童话梦幻诞生的地方，巷外是喧嚣的车水马龙，巷内却另有一番天。整个池塘里浮生着一种不知名的水生植物，球形的茎绿得油乎乎的，厚实的叶上开着成串幽深的紫花。这种如幻一样的美丽让我总觉得一定有小仙女在花中驻足。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去打捞这种植物，把球茎撕开，里面是白色如面包一样的拉丝，不知谁说可以拿这些东西当擦子用。顺着池塘水的来源，我们便找到了一条河，它的名字却叫九龙江。小时候河水很大，河水也不像现在那么脏，大人们还常在河边洗衣服，我们也时常在河边玩，有一回一个小伙伴掉到水里，还弄了一身的泥。最热闹的要数端午节了，几条简易的船在锣鼓声中赛得别提有多快活。我们每个人都穿了新衣服，兜里还揣了些零嘴和几钱，当还没开始赛时，我们就在早已摆下的小贩们摊上买糖葫芦，冰，酸杨梅啊这些，边吃边等，老人们也自带椅子，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坐着聊嗑。现在，水位低了，龙舟自然也赛不起来了，只有几只小木船在水多时偶尔划过，身影寂寞。是的，河边已拦起了堤，把我与下面的河水，田野隔离了起来，只有河对岸，还有依旧的景观。

　如若我手中有笔，我当对着白纸如何为描容？

　河岸层野上数十米长的竹横卧着，疏密正好，影投于涨的河中，如临江对照的纤纤丽质，清雅动人。背后是一大片茫茫的青野，轧着一条火车路，黑色古旧的火车时常鸣着童年的歌谣呼啸而过。

　那片浮出水面的绿汀居住着梦里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每次读及此诗时，我的脑海里无不要忆起它的，这座绿汀离岸约五六米，适逢水浅处，小孩子们可涉水而过，洲边三五成群的鸭子扑腾着在水里畅游，嬉玩累了，便到上面寻个坳子休憩，我们常可以在这里拾到些新鲜的鸭蛋，搭起火来烤着吃，绝顶的美味。偶尔也会到沿河的田地里挖些芋头，地瓜之类的来烤焐，呆想着看着，不由地就怀念起来。

　河水至此处，河宽阔，此岸至彼岸约莫二十余米宽，层层断裂，以圆滑的河石铺列，形成一层层短宽的小瀑，瀑上波平如镜，岸尽头立着棵意盎然的纤树，一条舢舨船滑过无痕，静到极致，而瀑下，水声轰响，层层而落，翻出朵朵银白的水花，声有韵，先急后缓，至下，逢适才所述之小汀洲，水分两路，涌涌而行，至末又汇成一股，向更远和奔。我感慨于此处景致动与静的绝妙组合，心里两股暗也不由得随那远去的水织，绕，翻跃，为水，在水中（雨也是水），才真正地看清她的真面，她洄游着，以柔软的姿态席卷万物。

　堤的尽头，是一座秀气的石板桥，桥上一位老翁正悠闲地握着鱼杆，从在“X”形的布椅上钓鱼，花灰的头发，蓝布上衣，浅灰色子，旁边放着个竹篓子，我想起了素未谋面的祖父来如果在世，我也会同这位老翁膝下耳语的那个少年，调皮地请他指教一些心得吧。一老一少，这张小画，该叫它《垂》。

　对面，是我母亲劳作了一辈子的农田。

　再行，是一个花园一样的绿地，我早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从未放多些许的心思，闲时去逛街，走出荫着古松绿竹的小路，便直上公车，公车还未到点时，或者向对面看去了几眼。想大概也只是个寻常的公园吧，但今天，我全然诧异了，它美妙得让我又悔又恨又爱。先说那河岸栏杆边一眼望不见头的十里柳，丝发飘逸，清得让人想用十指去拔，烟一样笼着袅袅的少女身段，树下是长方的石板铺路，间探着几枝翠一样的草。向草地走去，一大片水一样的绿间，闲散地长着几枝仪态高雅的修竹，几块巨石嶙峋，周边散坐着几块略小的供人休息的石头，我挑了一块高些的坐着，这片绿地除了那些整齐的花圃设计之处，多了些园林设计的味道，人文气息在这烟笼十里的柳枝和君子一般的修竹间回旋，是的，只要有此二物，就可让人品赏终了，更何况，在这错落间的是什么？竟是十几树的梅。我第一次见这么大棵的梅树，此时花朵已消去了许多，但更让我幻想她盛开时的佳颜。两米多的身高，下面是紫褐色的叶子，枝上出了花枝，花枝上长着纷繁的白色的五瓣花，这就是我梦中笔下的花朵啊，今，才见她的真面目。今，却险把她错过。

　那段日子是片渍盐的海，我已望不回尽头是哪片绝立的悬崖，知道自己正在沉溺，但并不放弃洄游。孤荒的一片静海里，夜的深，冬的冷，掏空着我的热量，纵使我没有方向，纵使我已然疲力尽，我依然没有放弃。我问，上天为何要这样待一个弱质女子，在她如花般年轻时便要她遭遇沧海桑田？当我毫无准备地陷入冬的包围，我便要失去看的眼睛了吗？当如，用它汹涌的新绿把我淹没的同时，我对自己说，不要再执着了，伤口就让它遗留在冬季里吧，让它结上疤，一起去赴春天的盛宴。我看见岩石裂碎的伤间，正爆出了一片芽，是新生的山的肌肤，翠的竹把山得郁郁葱葱，笔直的杆成前倾，或探首，或回眸，风过进，轻描淡写地随几而动，片刻又复平静。真正面临苦难最好的态度便是如此了吧，把深沉的心情寄于一片碧水蓝天里，把沧桑淡笑成坦然的悠云。伤痕里的种子也依然怀抱发芽的心情啊，而我竟要学那脆弱的经不起剪枝的桃树，在之前枯萎死去吗？我释然地笑了，明媚如那一溪水，阳光的温度终于让我感受到它的美好，美好地想手去承接。

　一个诺大的风景在我的眼前随季节变幻她的美丽，而我视若无睹，我已失了多少美丽，而如今还在失着？柳，修竹，清梅，拙石，我听见你们的呼吸和召唤了吧，否则怎会神差鬼使地来寻你芳踪？万物的适逢都是要缘分的啊，否则，我怎会错失了你数十年？而你是要来点化我的吗？？我的眼中润了，，你果然是水做的，叫我也要用水来洗涮你的冤屈，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用爱，爱你，来偿还对你欠下的债。

　“而今识尽愁滋味，说还休，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心同此境。

　2004。3。17午后 　ｍ.ｎＩｕｄＵｎXＳ.Ｃ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