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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钩花女
   蓝天,白云。飞机象银色的大雁,翱翔在高空中。

 再见!北京。再见!长城!再见!祖国母亲。

 她凝视着舷窗。心中说不出的紧张和兴奋,头似乎有些眩晕了。

 是在梦中吗?

 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把额头的一缕卷发掠上去,真想有个镜子照一照。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烫头发哩。

 她拽了拽膝盖上的裙子。连衣裙,米黄的。左上自己绣上了一串葡萄。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连衣裙,她总觉得不如穿长衣随便自然。

 烫头发,穿连衣裙都是为了这次出国访问。她一个中年的农村妇女,现在要坐飞机去日本,这是她祖祖辈辈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可是在她却办到了。这能让她不激动吗?

 她倚在弹簧靠椅上,微微含着笑意,默默地沉思着。

 她在想什么?

 想丈夫和孩子?想离开北京前领导的嘱咐?想她那钩绣公司未来的前景?

 看她那生动的面部表情,时而明朗地笑,时而忧郁地皱眉,她一定是在回忆两年来走过的路程。正象运动员从起跑一步一步奔向胜利。不容易啊!

 两年前的初冬,北京天气已非常寒冷。夹带雪花儿的西北风嗖嗖地吹着。摆摊的小贩早早穿上了棉衣。

 她刚从老家坐火车来。壮的身躯顶着西狈绱掖业刈咦拧K┑煤艿ケ。墒橇臣丈先辞叱鱿赶傅暮怪椤?

 她打听着,走着。走完一条街,又一条街。凡是有织厂,针织厂的街道,她都打听到了,也都跑遍了。

 偌大个北京城,她连一站远的公共汽车也没坐。就用两条腿跑呵,跑呵。渴了,拧开自来水喝一气,饿了就拿出干馍馍啃几口。

 路人向这位风尘仆仆的农村妇女投去猜疑的目光。她在寻觅什么?脸上为什么布满愁云?

 几天过去了,她的脸庞又瘦了一圈,‮腿双‬又酸又痛。

 莫非收音机里广播的消息失了真?

 农民可以搞多种经营,可以到城市经商。北京是这样播送的消息。不是有个山沟里的农民到北京经商后,成了亿元户吗?有名有姓的,假不了。

 别人能干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干?别人有一双手,她也有一双手,而且是一双又勤快又能干的手呵!

 全村谁不知道巧姑娘的她?上中学时,她的班主任喜爱钩织刺绣,女同学都跟着学,她是学得最快最好的。

 她的两只手,天天不闲着。出嫁时,她自己准备嫁妆。手拈银针,巧引彩丝,绣出“鸳鸯戏水”、“喜登梅梢”婚后,丈夫的背心,鞋袜,全是她一针一针钩织的。后来,有了三个孩子,日子愈来愈艰难。她从不买布做衣裳,就用那银针,钩呀织呀,给孩子遮体挡寒。

 如今,有手艺的人可以走致富的道路,她多么想凭自己的本事摆贫困的生活呵!

 可是,哪条街是通往“致富路”的呢?她裹紧衣衫,踌躇地徘徊在北京的十字路口。

 寒风吹着脸上的皮肤,钻心的疼痛。更让她心痛的是几天登门找活干,得到的回答是:“我们自己都快下岗了,哪有活让你干!”这冷冰冰的话真赛过冰碴子扎她的心呵!

 唉!难道农民除了土里刨食,别无出路吗?难道是命里注定一辈子受穷吗?

 不!她不信命。她双手紧紧拽着衣襟,顶着寒风,迈着蹒跚的步子,又闯进松竹纺厂的大门。

 正巧,这厂刚进了一批给日本加工的衣。全厂都在议论那衣上的梅花,据说还没有人敢加工。厂长正在发愁。

 她顿时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胆怯。她闯进厂长办公室,气吁吁地要加工衣上的的图案。

 设计师在一旁摆摆手:“别开玩笑了,这可不是你们农村妇女纳鞋底。这是细活,弄坏了你赔都赔不起。”

 她几乎是含着泪哀求了:“让我看一眼样品吧。如果真干不了,也就死了这份心了。”

 大概是她那股执拗劲打动了厂长,厂长向设计师点了点头。

 设计师从柜子里取出样品扔给她:“开开眼吧!你弄得了吗?”

 啊!好漂亮的衣呀!洁白的纯羊织成,前有七十二朵梅花,每朵花瓣上缀五颗彩珠,每花蕊上有三颗彩珠,领口一周有十七朵小梅花。

 真是式样新颖,造型别致呵!

 她赞叹着,小心地‮摩抚‬每一朵梅花,仔细地观察每一针花样的变化。心中计算着针脚数字,眉头皱得紧紧地。

 空气仿佛凝住了。屋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设计师背着手,踱过来踱过去,实在是再也耐不住子了。

 “看够了吗?”

 “给我料,我能做。”她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闪着光,大胆又倔强地看着设计师。

 厂长和设计师仍然不敢相信,最后答应让她加工一件试试,但要临时住在工厂,不能把衣带出厂门。

 一天过去了,她住的小屋内鸦雀无声:两天过去了,仍没有什么动静。第三天,人们开始埋怨设计师不该把那样复杂的活交给一个农村妇女时,小屋的门“嘭”地开了。她捧着衣要去厂长办公室,半路上被设计师截住,他只看了一眼,便嚷起来:“哈!真不简单。”

 设计师双手举着衣,一路小跑直奔厂长办公室,还不住嘴地嚷着:“厂长,农村那个大嫂直行呵,比样品还好哩!”

 不一会儿,厂长,技术员,工人团团围住了她。他们都想看看这位能干的农村妇女。

 “除了你,还有会做的吗?”

 “我女儿也会做。”

 “你们娘俩哪行?这活有八百件。日本外商催得很紧,让两个月活呢。”厂长的眉头又锁紧了。

 八百件,可不是小数目。可这次来北京不就是为了多揽点活吗?奔波多,好不容易遇到一次机会,能让它失去吗?再说,从厂长那焦虑的神情,可想而知这批活对松竹厂压力很大,既然自己能干,干嘛不应承下来呢?

 “八百件,都交给我吧!”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竟把活全都要下了。

 “大嫂,干坏了要赔偿损失的。”厂长有些犹豫。

 “当然,干坏了应该赔。”她说得好干脆。

 很快,八百件衣全运到农村她家的小院里。

 仿佛院里添了一座小山,这山在她和丈夫的心上,沉旬旬的。

 夜深了,孩子们早进入梦乡。漆黑的屋里只见丈夫的烟头一明一灭了大半宵。她也是睡不着呵。两个土生土成的庄稼人,把半辈子愁吃愁穿加一块,也没有这一宵发的愁大呀。

 八百件衣呵!听说外国人特别挑剔,验活用机器人,眼看不出的毛病都能被它发现。而且给外国人干的活,到期不上,他们嘲笑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中国呵!此时,她真正感觉到手上的分量了,八百件衣,比狼牙山还重啊!

 天!她揽回来的好象不是活,而是祸呵!两口子对着脸长叹着气。

 “咳!愁有什么用?还是想办法吧。”她一掀被子爬起来,她恨不得马上动手干活。

 “唉,靠你们娘俩,长出三头六臂也干不完,要是多些人就好了。”丈夫又燃一支烟,心事重重地说。

 多些人?这话一下子提醒了她,村里村外人多着呢,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多着呢,有办法了。

 当夜,她和丈夫拆下自行车辐条,就在砂轮上磨开了钩针。第二天叫孩子帮着,磨了一百多钩针,打扫干净房间,写了一张“钩绣培训班招生启示。”

 招生启示轰动了全村,贴出去三天,报名的已有一百多人。

 好热闹呵!三个妇女一台戏。这可是一百多妇女呵。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好半天也静不下来。

 她让大家坐好,一人一钩针,就开课了。

 说话声音少了,嘻笑声没有了,有人叹气了。这巴掌长的钩针,在她们母女手里那么轻巧,可到了别人手中,比铁还难摆弄,怎么也钩不住线,唉!真难呵。

 刚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姑娘媳妇们,这会儿噘着嘴快掉泪儿了。

 “别着急,慢慢来。”她安慰大家,然后和女儿走过来走过去,一个人一个人地把着手教,一遍又一遍地教。

 一个会钩了,又一个会钩了。会的教不会的,又有几个人学会了。

 不能再耽搁了。她进行了一次技术考核,确实有七十人技术过关了,这才把八百件衣分发下去。

 她松了口气,舒心地笑了。可是有谁知道,这些日子,娘俩累得晚上都抬不起腿上炕呵!

 人手够了,衣分下去了。她除了自己加工外,还走东家串西家地检查质量。勤劳的中国妇女呵,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十八天,才十八天呵!八百件衣全部加工完毕。

 当她把加工完的衣送到松竹纺厂,厂长问:“怎么,你们不给加工了?”

 “您检查检查吧,全干完了。”

 厂长惊奇地睁大眼睛,他似乎不相信会是事实。

 八百件,全部合乎要求。厂部立即给她结清了加工费,她还清了欠的债,她有了自己的存款。

 原来这便是致富路呵!外国人喜爱中国的刺绣和钩织品。

 为了摸清外国人的心理和爱好,她一趟趟到北京大街上去观察,见到好的样子就记下来。

 她自行设计的凉帽,围巾、舞衣、夏裙,披肩,在广会上全部被日本外商挑中。

 一天,日本外商拿着一张照片来到松竹织厂。

 “这是在一次宴会上看见一个外国妇女穿的衣,很好看,我拍下照片。不知贵厂能否设计出样品来?”

 这是一件缀满小米粒大小珠子的衣,人们看后议论道:“啧啧!这么多小珠子,看了都让人头晕。怎么弄上去的?”

 凭张照片设计样品,真令设计师为难呵!

 她恰好去活,她把照片拿在手中边看边思索。片刻,她说:“给我料,我试试。”

 这农村妇女也太胆大了。她能见过多少世面?这可是外国妇女在宴会上穿的呵。只凭一张照片,她就要料试试,岂不是吹牛吗?

 厂长不放心地问:“你有把握吗?”

 “我包了。”她当场说出了应该用哪些工序来加工这种衣。

 日本外商取出日本生产的小珠子。她又住在纺厂连赶制样品。

 三天后,衣加工完了。日本商人看后,高兴地说:“呵!就是这样的。”

 “你是个了不起的设计师!”日本人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松竹纺厂又一次被这位农村妇女震动了,她又帮了纺厂的大忙。

 日本外商当即订下加一千件衣的合同。

 她领着她的学员们奋战半个月,全部完工。

 不久,又来了二千件紧急活,是在衣上盘丝带,钩花,绣花。这是一批加工精细,质量难度大的活,而且要求二十天必须完成。

 她分析了这批活的特点,认为不适合分散加工,应该集中做。便挑选了四十名技术尖子,住到自己家里来加工这批活。

 仿佛过节赶庙会,农村的乡亲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跑到她的院里看热闹。

 瞧,四十位花朵儿似的大姑娘小媳妇,坐满了几间房内的大炕。一个个微垂粉面,手拈银针,飞针走线地钩呀绣呀,真是银针巧引五彩线,十指春风出奇葩呵!

 “姑娘们,姐妹们!这可是出口活,咱中国人向来说话算数,可不能到时候不出活,让外国人笑话咱们呵!”平时话语不多的她,此时竟能滔滔不绝地不断地给大家鼓劲。

 天黑了,点灯夜战。天亮了,凉水擦把脸接着干。她们忘了白天黑夜,连轴转地干着。

 有个姑娘困了,头一顿差点戳在钩针上,又一位媳妇身子一歪响起了鼾声。

 “姑娘们!”她拍拍手喊道:“让我给你们唱支歌儿吧。”

 她亮开嗓子,唱起了拿手的《南泥湾》、《一条大河》。大家也来精神了,随着一块儿唱起来。

 歌儿越唱越多,独唱,重唱,轮唱,大合唱,象开音乐会。声音越来越大,飞出茅屋,飞出大院,飞到天空。过路的人站住脚问:“那里是戏院吗?”乡亲们笑呵呵地回答:“那是钩绣加工厂呵。”

 有什么能比心情舒畅更能调动积极呢?有什么能比积极高更提高工作效率呢?二千件衣按质按量地准时加工完毕。

 她真的出了名了,而且从此也摆了贫困。跟她一块干活的妇女们也个个富了起来。她技艺超人,独具匠心,许多工厂主动找上门让她加工出口活。她的学员也愈来愈多,竟发展到一千多人,遍及各县各村。干脆,她给自己的培训班取了新的名子——“中国姐妹钩锈公司”这里的工人是清一的年轻女子,平时分散在各家干活,定时来公司领活活取工资,别小瞧她们,每月工资少则一千多元,多则达四千多元哩!

 两年,才两年呵!加起来不过七百多天,单凭一银针,一个普通的农民妇女一跃成了总经理。还有什么更能说明人只有自己解放自己,才能改变命运呢?

 飞机盘旋下降了。

 她双目炯炯有神,俯视着下面这块国土。她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来的。她是为获得更多的商品信息而来。日本人民喜爱中国的钩织品,她要亲自了解他们喜爱什么颜色和花样。

 除了日本,将来也许还到别的国家看看去,她希望她的产品远销世界各地。

 呵!她不再是个只图温的钩花女了。她要当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总经理。她的志向大着哩!正如一个从漫长崎岖道路上走过的人,一旦在精神上获得了解放,便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光明的未来。  M.NiuDuN 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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