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解放字”
对母亲的崇敬,源于我的孩提时代。从小就觉得母亲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则说不清楚,现在看来,那就是母亲与众不同的气质吧。
我的母亲在旧社会是上过“洋学堂”的女子,因而知道一些《圣经》故事,退休后到北京姐姐执教的那所全国著名的大学,能和国外的留学生们说两句“good”、“thank”之类的洋文。据外祖母说,少女时的母亲以其国文的
畅成为班上男生瞩目的中心,而且全班只有她一个穿洋布旗袍的女生。这很让我当女先生的外祖母骄傲。
经常和母亲拉家常,才知道母亲上的“洋学堂”是解放前一所公立中学。因为允许男女同校,加之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开明,母亲才得以显示出“万绿丛中一点红”的优势。母亲的国文老师是一名学贯古今的学者,在他的循循善
下,母亲深爱国文。也许因为全班就这么一个女生的原因,国文老师也格外喜爱虽然言语不多但聪明灵俐的母亲,加之外祖父严慈
加的训导,母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方块字,这便是外祖父常引以为荣且足以向外人炫耀的女公子。写字,是那时母亲乐此不疲的劳作,一个个繁体字在母亲灵动的
笔尖下颇为娟秀。
解放时,怀揣外祖父送的派克金笔,母亲参加了革命。在革命队伍中,母亲算是“文化人”了,从此,母亲干上了文字工作。由于常到农村工作,记录种种事项,母亲的字写得飞快,完全没有了一笔一画写
笔繁体字的那种享受。尽管如此,母亲的字体依然娟秀。为加快记录速度,母亲自创了许多字,比如“医院”为“E院”问题为“门”字里加个英文大写的“T”等等。没学过速记的母亲如此“造字”记录,速度甚快,颇方便。母亲说,那是“自创字”
1964年国家首次进行汉字简化,笔画众多的繁体字卸去繁复的横竖撇捺,变得简单多了,却没有丢弃方块汉字的漂亮,这无疑减轻了母亲的文字负担。1977年,汉字再次简化,母亲觉得笔头又轻松了许多,然而,母亲又常抱怨:“字是简单了,可有的字只是一个符号,根本不是方块字,不好看。”我想,母亲一定是想起她那漂亮的
笔繁体字无用武之地了。以后,第二次汉字简化的一些字被界定为不规范简化字,母亲便觉得十分满意。虽然这时的母亲在文字工作上远没有过去繁重,但她一心希望我们能写好汉字。
我上大学时写信回家,母亲常常不客气地指出我信中的不规范简化字应该写成规范的汉字,并一再对我说,一个大学生,字太差,无“形”无“体”必须要多多练习。我收到信也颇惭愧,又懒得去练那些“颜体欧体柳体”我一门心思地想在图书馆多读书,哪里顾及得了汉字的间架结构、藏锋回笔?母亲见我“屡教不改”只得无可奈何的听之任之。
我大学毕业时母亲退休了。在家的母亲常和我谈起她小时候读私塾时如何练习写方块字,上“洋学堂”时如何学外语的种种趣事。之后我离开母亲,母女俩只能以信交谈,我才发现,母亲的汉字真的写得十分稔
娟秀,而且用字极有她自己的风格,有繁体字,有简化字,有不规范简化字,有自创字,偶尔还有个把英文字母。一次我与母亲谈到汉字,我便笑着说母亲写字的独特风格。母亲笑了,她告诉我:“那是‘解放字’,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历程。”这话是如此恰当地概括了母亲的人生,这既让我想象着风华正茂的母亲揣着一支派克金笔,意气风发地加入到革命队伍时的青春年华,又让我知道了母亲为到农村赶写材料,将姐姐生在了老百姓家的故事,还让我看见了母亲帮父亲抄写回忆录时,把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一笔一画挥动钢笔的认真劲。母亲的人生道路是坎坷曲折的,同时也是丰富充实的。不是吗,母亲这一代人从旧中国跨入新中国,用他们的青春年华和聪明才智,在建国之初书写了热情的青春之歌。步入中年时,他们
尝了各种政治运动的沉浮,文字成为了一种斗争的利器。走进人生的黄昏时分,他们亲眼目睹了改革开放中,电脑替代纸与笔的过程。每当母亲看见我在电脑前敲击键盘时,她就十分享受地站在我的身旁,欣赏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快乐地跳在显示屏上。“解放”二字,在他们的眼中不光是一个汉语词组,而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划时代光弧,是一次次政治运动的结束,是改革开放后一茬茬丰收的喜悦。
面对母亲,我觉得“解放字”的称呼那么贴切,它蕴含了那一代人多少的热忱、奋斗与奉献。母亲,我真的很敬佩你和你的“解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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