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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动辄烦君我亦愁
 信是张百熙大人写来的。

 孙元起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是劳么子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张大人信中说是“若得余暇,祈过府一叙”如果没大事,谁会这么雨天大远路的折简相召?叹口气,孙元起让老郑套上马车,冒雨进城。

 果如所料,连秋雨,官道上早已泥泞不堪。原本一个时辰就可以进城,走了近三个时辰,才远远看见巍峨的德胜门。孙元起固然被颠得七荤八素,连两匹马都口白沫、浑身是汗,端是一番大劳累。

 顾不上洗刷,匆忙来到张府叩门求见。

 张百熙正在家里,闻声急忙引进正堂,寒暄已毕,两厢坐定,自有仆人端上香茶。或许料到孙元起来得匆忙,尚未吃午饭,上来的茶点非常丰富。

 一路颠簸,孙元起正饿得厉害,便不客气的拈起便吃。可惜那些茶点,只够填个半

 看孙元起吃毕,张大人天南海北地和孙元起说起了闲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询问美利坚的风土人情。来来回回,半个时辰过去,还没说到正题。进门那点零食,此时早化为能量,消耗干净。腹内更觉饥饿。

 孙元起按捺不住,便直接问道:“大人找我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呵呵,是件好事!”张百熙捋须笑道“月前,老夫把你所起草的《京师大学堂章程》、《考取入学章程》、《高等学堂章程》、《中学堂章程》、《小学堂章程》、《蒙学堂章程》等进呈御览,候旨颁行。蒙太后、皇上奖誉,有旨!”

 孙元起见张百熙站起来,也连忙站起来。

 张百熙看孙元起就这么站着,没啥表示,只好出言提醒:“你应该跪下接旨!”

 “哦。”没办法,孙元起只好不情不愿地跪下。

 “有旨:赏孙元起宣德郎、国子监监丞职,从六品衔,暂任京师大学堂副总教习、提调京师大学堂译书局事。钦此!”

 孙元起从地上爬起来,心中大为不:就这点事儿,你把我急吼吼地召来?直接写信送到我们家得了,还省我跑那么远。难道你就为看我磕头的样子?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孙元起问道。潜台词是:没什么事,我可就回去啦!

 张百熙忽然叹口气,一脸忧愁:“唉,百熙贤侄有所不知。再过半个月,京师大学堂便要举行招生‮试考‬,有些试卷尚未准备,真是愁煞老夫啊!”这才是找我来的真正原因吧?你倒是早说啊!

 孙元起心中愤愤,却不能表现出来,嘴上大包大揽地说:“大人有什么试卷没有准备的,就交给卑职吧!卑职一定尽力,效犬马之劳!”

 “那,就有劳贤侄了!”张百熙说着,从袖口中出一张纸“贤侄,上面的都要出份试卷!”

 孙元起仔细看时,上面列着两类:

 仕学馆‮试考‬科目:算学策、物理策;

 师范馆‮试考‬科目:算学、代数、物理化学。

 毕竟孙元起在京师大学堂教过一段时间,知道那些学生都是什么水平。出这五份试卷倒也不难,不过是一两天的工夫。当下把纸一叠,进怀里,冲张百熙拱手说道:“大人,明天下午卑职便把试题送来,想来不会耽误‮试考‬?”

 张百熙点点头:“好,好,贤侄果然勇于任事,老夫没有看走眼!不过,每种试题要出两份才好。”

 两份?怕我密?孙元起不好说什么,只好答应:“如果是两份,那可能需要延后一天差!”

 “行,贤侄不必着急,可以细细酝酿。”张百熙手指梳着胡须,慢慢地说道“不是信不过贤侄,而是这大学堂的‮试考‬,要招考两次!”

 历史上,1902年10月14,京师大学堂正式举行招生‮试考‬,首先招考速成科学生。仕学馆考生由各衙门推荐。‮试考‬科目有史论、舆地策、政治策、涉策、算学策、物理策以及外国文论等7门。师范馆考生由各省选送,大省七名,中省五名,小省三名。‮试考‬科目有修身伦理大义、教育学大义、中外史学、中外地理学、算学、代数、物理化学、浅近英文、日本文等八门。‮试考‬结果,仕学馆录取学生36名,师范馆录取学生五十六名。

 1902年11月25,大学堂再次招生,仕学馆ˇ范馆共录取学生九十名。其中这仕学馆,就是现在的北京大学;而师范馆,则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

 现在张百熙说的,就是这回事儿。

 孙元起再次准备起身告辞,张大人又悠悠地说道:“贤侄,你现在是副总教习,京师大学堂的一些事,也要放在心上。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嘛。”

 “比如!”孙元起是直肠子,直接问道。

 “比如?”张百熙的手顿了一下“比如,大学堂缺乏教习的事儿。唉,今年开的时候,那些洋教习不满大学堂的薪酬,都纷纷请去。如今大学堂筹备已毕,准备开学,这数学啊、化学啊、物理啊什么的,都缺乏教习。你是副总教习,总要想想办法,别让那些庸人说了闲话。”

 什么叫“纷纷请去”分明是你直接把人开除了,好不好?小弟我是知知底的,就不要在我面前装纯洁啦!

 孙元起思忖片刻,说:“大人,卑职日常有些琐事,要是每周进城,可能有些不便。不过卑职有几个学生,随我学习了三四年,日常也会教些孩子,对于数学、化学、物理都稍稍精通。卑职前几年在大学堂任教过,对于大学堂的水平,略有了解。以为那几个学生来充任教习,是绰有余裕的。所需薪酬,也不会太高。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既然是贤侄保荐,老夫自然放心。那过几,就把名单报来吧!”

 后来,北平大学的学生嘲笑经世大学时会说:“经世大学很牛么?他们学校的校长,才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不,之前只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哈哈,据说就连校名,都是剽窃我们学校的!”经世大学的学生就会很鄙夷地回敬道:“切!你们牛?我们学校大二的学生,当你们老师都绰绰有余!”

 孙元起呆在城里,帮忙把试卷出好交给张百熙。又趁着天晴,把薇拉和小怀祖接过来,一同到廉子胡同拜望叔祖父。相见之下,俱是大喜。老大人、老夫人见了小怀祖,更是爱不释手。不容分说,安排在府内办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满月酒。

 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梁启超所托之事,孙元起很快返回学校,开始筹划编书的事。基本架构是按照历史朝代拉好纲目,然后在兼顾基本史实的前提下,褒扬维护国家统一、坚守民族大义的英雄,贬斥卖国求荣、损公肥私的贼,弘扬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思想,乃至铁血主义政策。

 对于内容,孙元起自然是一鳞半爪,即便有杨度的速成培训,真正开始动笔的时候依然不够用。好在这经世大学里面,不乏杨守敬、孙诒让、王先谦这样的名师大儒。孙元起可以随时拿着纸笔,登门求教,回来再按照自己的思路整理。再不明白,还可以根据他们开的书目,上佟文楼里面翻翻书。

 十月中旬的一天,孙元起在写书的时候,又遇到闹不清楚的事儿。那是昨王先谦先生所说,东汉耿恭在西域独守孤城的故事,当时听得太入神,很多细节没来得及记下。王先谦提到,故事在《后汉书》卷十九《耿弇列传》中有记载。

 孙元起不想因为枝节小问题,去麻烦老先生。貌似佟文楼里面就有《后汉书》,不如自己去认真找来读读。毕竟来了清朝已经很久,简单的文言文也可以读懂了。

 刚上的楼来,就听见挂着“甲骨文研究所”牌子的那间办公室里,传来一阵朗的笑声:“哈哈哈,虽说我们百熙校长对于经》不是很精通,不过这眼光却是一等一的,怕是寻常学者比不上!”

 孙元起脚步一缓:咦,他们在说什么呢?

 “这叫‘一法通,百法通’。好比书法好的,拿起笔画画,通常是高出凡人一筹;这画儿画得好的,写字一般也不俗。就是这个理儿!”这浓重的湖南腔,听着像是皮锡瑞。

 “等会儿,我就把这书稿带给百熙看看,让他也吃惊一回!”张元济的声音,孙元起一耳朵就能辨识出来。

 孙元起闻言,走向那间办公室:“不用等会儿了,曹已经到门口了!”

 “哈哈,‘说曹,曹就到’啊!当真是曹!”屋里一阵挪动桌椅的声音。孙元起才到门口,就看见张元济和孙诒让、皮锡瑞、崔述等人了出来。人群中有两张生面孔,便是张元济延请的罗振玉、王国维。文科小白的孙元起,自然不知道他俩便是“甲骨四堂”里面的雪堂和观堂。

 孙元起与大家见礼之后,请几位大牛先落座,赶紧解释道:“我本来是来查《后汉书》的,听见大家在说笑,就不请自来了。”

 “我们大家正说到你呢!”张元济笑着说道“你可知道,你无意中买下的这十多万片甲骨,是多大的宝贝么!”

 虽然孙元起早知道这是殷商的宝物,眼下只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哦?你们研究有什么新发现?”

 “看看这部书稿,仲容先生刚刚完成的。经过他的研究,确定此物乃是殷商时候的旧物,我中华汉字之源头,别说清代的乾嘉学者,便是汉代郑玄、许慎,恐怕也没机会见到。”张元济兴奋地把一部厚厚的书稿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先看封面,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契文举例。尽管对于文字学一无所知,还是信手翻下去。

 那孙诒让先生在一旁解释道:“从年初到八月份,学生们忙活半年,终于把所有的甲骨编了号,大小共计一十三万八千零五十三片。我和东壁、静安几个,选择文字多、笔画清楚的,在学生的帮助下,拓印了近万份,先期编成了《私立经世大学所藏殷商文字甲编》,《乙编》也已完成大半,年底前可以告竣。在编书的过程中,老朽发现,很多文字就是现今篆字的雏形,有些更和钟鼎文字如出一辙,有些则较之更为稚拙,相信此是我华夏文字之始祖。便从这拓片中选取了近千字,与钟鼎文、篆书对照,证实此甲骨确为殷商古物。”

 原先的历史中,孙诒让著《契文举例》,所依据的是刘鹗《铁云藏》中一千零五十八片拓片。在拓摹翻印过程中,字形字体不免有失真之处。而现在根据的是十余万片第一手材料,自然更为完备。

 皮锡瑞赞道:“孙先生的这部书,论据确凿,论证缜密,结论可信,皆不刊之论。数数纠正前人谬误,乾嘉诸老见了,也会会心而笑、合什顶礼。所谓‘不恨许慎吾不见,恨许慎不见吾书耳!’必当藏诸名山,传诸万世。”

 “哈哈哈哈,贤兄谬赞,谬赞啦。”孙诒让也很开心,大笑之余连连逊让“要说,还是得赞叹百熙校长的慧眼识珠。龙骨这味药材,《本草》中就有,国人用了数百上千年,何曾有人发现上面之刻画字迹?百熙校长从海外归来,只一眼就断定此乃旷世奇珍,大力搜罗,什袭宝藏。这才让老朽有大开眼界、草成此书的机会。”

 孙元起不敢居功:“首先断定此物的,不是敝人,而是翰林院的王懿荣先生。”

 中学语文、历史课本上,都提到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迹。自己不过是偷巧罢了。

 “国子监祭酒王文敏公啊?”一旁的罗振玉忽然话道“确实,有传闻说王文敏公在光绪二十五年时,因病服药,发现龙骨的异常,进而搜购了京师药铺中的龙骨。与王文敏公同时搜集的,还有天津的王襄和孟定生。”

 听说还有这段公案,大家都静下来,仔细听他继续说下去:

 “庚子国变,王文敏公投井殉国,他所藏的甲骨,一部分转到刘鹗手中。刘鹗继续搜集,前些日子听说,拢计也有一千余片,不过大小不一、良莠不齐,甚至上面没有刻痕文字。话说以前,龙骨不过制钱四五文一斤,药材商不当回事,只知道是河南所产。去年年底,传闻有人于河南安府大肆收购,初时大家还不觉有异。等收购的人走了,之后来采购的药材商才发现,居然再难寻觅此物,便是价钱提到十几二十文,地里也挖不出了。偶尔有,也不过是零星几片而已。”

 “哈哈,这些甲骨,自然是被百熙校长捷足先登了!”崔述笑道。

 “不错,这存世甲骨,想来已经太半被百熙校长收来了。”罗振玉点点头,继续说道“生意人都不笨。大家联系之前京津学者的搜购,以及现在的告罄,都猜想这东西可能是宝物。究竟是何等宝物呢?普通人也说不清。京师曾一时盛传,说这龙骨可以配制一种仙丹,可以使人灵智大开。这自然是无稽之谈啦。”

 “…”作为谣言的始作俑者,孙元起不觉有些心虚。

 “有人根据安出土过上古铜器,猜想这甲骨也是三代遗物。这就八九不离十了。消息传开,不仅全国各地的古董商麇集安,便是连各国的传教士也大力搜罗。只是再也没有大量出土。如今有文字的,一两银子一片,还是有价无市。”

 “洋人真真可恶!”一干听众齐声说道“亏得百熙校长捷足先登,否则不知多少要落海外!”

 罗振玉继续说道:“这地下再也没有多少甲骨出土,所以大家的眼光就开始挪向那些被收购的。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我们学校所采购的那批最为大宗。那些安人,无不说是被山东药材商买去了。有的古董商还特意跑到山东一带药店打听呢!”

 孙诒让闻言,便拍了拍手中的书稿:“如今这甲骨是奇货可居!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心。’万一有人财心窍,来偷盗或强夺这甲骨,反而不美。老朽这书稿,只有在座各位看过,以后便放进奁箧中,秘不示人。想来外人也不会知道,这批甲骨原来藏在我们学校!”

 孙元起摇头说道:“这倒不用。如果有心人要打听,早该知道这甲骨藏在我们学校了。既然现在明白它是奇珍异宝,那便叫保安严加看管就是,哪有著作收起来不出版的道理?”

 张元济也说:“百熙校长说得极是。仲容先生此书考释审,体例谨严,诠释疑义,订正讹误,俘千年之覆,对古文字的研究极有裨益,功在学林。岂能因为某些跳梁小丑,而耽误时?我们与商务印书馆合作编印教科书,此书可以刊入其中,让全国学者都能拜读大作!”

 “这事倒不用麻烦商务印书馆!”孙元起道“商务印书馆现在编印图书、印刷教材,很忙碌。前些日子又是送来稿酬,又是捐款,还帮我们招生‮试考‬。老麻烦他们,真是过意不去。我倒有个主意,说出与在座诸位听听,看看可行否?”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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