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遗碑谁刊郭有道
孙元起花费三天的时间,结合回忆中的学校情况,把演讲稿整理出来,大致七八万字,更名《学校学制初拟》,
给夏瑞芳。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这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夏兄,这书真的好卖么?”
“我们印书的都不怕,你个写书稿倒担什么心啊?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夏瑞芳一边翻看书稿,一边打趣道“你且安心!现在,就是一堆⽩纸,包上个‘孙元起百熙先生著’的书⾐,都有人买回家看的!”
这话不是说韩大少的么?
不管了,既然人家印书的都不担心砸在手上,自己
啥心?
第二⽇便搭上去天津的海轮。
轮船在海上航行一天两夜,先后停靠青岛、威海,最后到达终点天津塘沽。从塘沽坐车到天津,然后搭乘火车到京北前门外的火车站。去年夏天义和团兴起时拆毁的铁路,此时已经修复。但天津城已被夷为平地,从天津到廊坊、再到京北,一路上人烟稀少,偶尔还可见战争的遗迹。
孙元起回京北,并没有告诉家里消息。等下了火车,已经是6月23⽇的下午。雇两个力夫,把行李扛出火车站,随便要辆大车,行李扔车上,便往回走。
坐在车上,看街道两边不时有坍塌焚毁的房屋,墙壁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就问车夫:“师傅,去年夏秋那场
子,闹得可不少啊!”“听先生话音,也是咱顺天府的人吧?”车夫抱着鞭子,先问一句“去年那场
子?皇上和老佛爷都被人赶出京北,跑到西安去了,您说能小么!当年,咸丰爷被人撵到热河;如今,光绪爷被人撵到西安。你说,以后再撵,能跑到哪儿去?总不能跑到疆新、西蔵那些蛮子的地界去吧!”
“…”孙元起现在可以确定,后世京北城的“的哥”那张嘴,完全是有师承的。只好又问:“那,死了不少人吧?”
车夫来了精神:“嚯!可死了不老少!仅在庄王府一处,就杀死、烧死了1700多位练拳的。自从洋鬼子进了京北,菜市口那是天天杀人,你想想,死的人能少么?那帮洋鬼子,都不是好人,烧杀抢掠,无所不来,据说德国元帅瓦德西还纵兵大掠三⽇,紫噤城、颐和园都被洗了!光小⽇本,就从户部抢去⽩银三百万两,怕人知道,还把户部衙门给烧了。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从前门到后海,几里路远,说话间,分分钟就到了。
到了近前,看房屋院落并没有什么损毁,心中大定。仔细打量这居住了一年有半的房子,凭空有了温馨的感觉。
“师傅,你且等一下,我叫人搬行李!”孙元起给了钱,片腿下车,到门口就要喊人。
咦!大门是关着的。孙元起以前在的时候,每⽇里生学来来往往,大门从来可都是敞着的。怎么回事?
上前敲了几下门。
“谁呀?”一个陌生的声音,定不是老佟。
脚步声从远到近,然后门开了一个小
,从
隙中探出一个人头:“找谁?”
找谁?这话问的。这是我家,问我找谁?孙元起见这个人不认识,只好耐心地问:“你是谁?老佟、老赵、老郑呢?”
“您是…老爷吧?”那个人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
老爷?说的应该是我吧!孙元起点点头。
那人听了,连忙打开门,然后朝后院飞奔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喊:“老爷回来咯!老爷回来咯!”
孙元起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在那儿:你倒帮我搬行李啊,怎么跑啦?
就听前后院一阵
飞狗跳的声音,从门中涌出上百号人来。
“老爷?”
“老爷,你可回来嘞!”
“孙先生!”
…
孙元起没想到院子里有那么多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从前院跑出的几十个都是
人,打头的是韩蘧、陈骥德、周宗武、张纯、顾之麟、刘斌这些老生学,还有赵家的两个小子赵景行、赵景范,其他的落在后面,估计是老佟家、老郑家,以及崇实中学后两批学子。
到了孙元起面前“噗通”“噗通”跪成一片,拦都拦不住。
“伯⽟、以德,大家都还好吧?你俩先别跪着,我的行李还在外面车上呢!去给我搬进来!”没法子,行李还在外面呢。
“好嘞!”韩蘧、陈骥德磕了头,站起来吆喝一声“咸菜,景行、景范、景贤,过来搬行李!”
顿时,应声从人群中窜四个半大小子,跟着俩人出去搬行李去了。
“大家都起来,都起来。”孙元起看见赵景惠、宋景尧、郑景懿三个小姑娘也跪在最后面,还不时地抹把眼泪。
这群人还没起来呢,又来了男男女女几十人,在后面又跪下了。
都磕了头,才站起来。等韩蘧、陈骥德指挥着几个小子把行李搬进屋,大家伙才到正堂叙话。就着这个当儿,老赵趸摸过来:“孙先生,您刚回来,有件事俺得先向你禀告一声,请您拿个章程。”
孙元起打量一圈,没看见老佟,按照道理,老佟早应该跑到⾝边上了。是不是出去了?见老赵有事,随口说道:“什么事情?说吧。”
“孙先生,您是不是瞅见院子里不少生人?”老赵一脸的忐忑不安。
孙元起点点头。
“去年夏秋,你前脚走,后脚城里就
起来,练拳的到处拆教堂、烧洋书,都疯魔了。不知谁告的密,说俺们这儿有洋书,就有百十号拳民来抄家。先生你也知道,俺是山东人,正好来抄家的头领也是俺们山东的,还是一个县的老乡。俺就说,这个府上的老爷是好人,救了俺全家的命,求他行行好。看在老乡的份上,他们就没抄,走了。”老赵边说边瞅着孙元起,看孙元起不断点头赞许,接着说了下去“后来,洋人进了京,到处杀人,尤其是拳民,见一个杀一个。来抄家的那位首领走投无路,想起之前的事,就来求俺收留他们。俺们山东人最讲义气,唱书的不说么,‘点⽔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俺就想,俺不能忘恩负义,就自作主张把他们留下了。”
“老赵,你做得对!”这种朴素的仁义精神至少值得提倡,所以孙元起很赞成老赵的做法“那多了许多人,粮食还够吃么?”
“尽够了!”老赵见孙先生不仅没有骂自己“收容匪人”还夸赞了自己,顿时安下心“先生放心,还有不少呢!用⽩米熬粥,每⽇用不了多少粮食。”
孙元起吃惊地问:“每天就喝⽩米粥啊?不会饿着?”
“饿着?”老赵惊愕地反问“这些人猫在院子里,一天到晚,三两重的活儿不⼲,每天两顿⽩米粥喝着,这是多大的造化?俺们山东的地主老财也就这生活。”
算了,跟老佟一个德行。看着进了正堂,孙元起还是没看见老佟,便问道:“老赵,怎么没看见老佟啊?人呢?”
听到孙元起问话,刚才还好好的老赵眼圈一红,呑着嗓子说:“老佟…老佟他过世了…”
“哦,过世了。啊…老佟过世啦?”孙元起大吃一惊。老佟是他来到清朝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一直住在一块儿,当作是家人一样。怎么自己出去了一会儿,人就没了呢?
老赵看着周围満満一堂的人,哽咽着低声劝道:“孙先生,这里还有很多人呢,都着您…老佟的事,等会儿回后院,慢慢给您说。”
孙元起明⽩,现在确实不是细究的时候,只好暂时蔵住悲伤,做到堂中的主座上,生学们上前一一见礼,大致询问了学习情况。随后,跟生学们大致说了即将创办学校的事情,以后“物理传习所”作为一个完整的单位并⼊新建学校的研究院中。希望在座的生学好好学习,到八月份一并参加试考,依照成绩决定在新学校中的年级。
生学们听说先生要建大学,都
呼起来,急急忙忙回去温书了。
孙元起转⼊后院,看见老赵、老郑两家都跟着进来,便问:“老佟…老佟是怎么没的?”说话间,声音已经哽咽,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顿时,后院哭成一片。
哭了一回,老赵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老佟去世的始末。
话说孙元起走后没多久,义和团就进了京北,整个京北
成了一团。
“义和团”在西方的文记书载中,通常被称为“暴民”这确实不差,他们不光烧洋书、拆教堂,连电灯、电话、自鸣钟、管风琴之类都在破坏之类。参与洋务运动的官僚,或者外
员官,往往被冠以“二鬼子”的称呼,予以抄家,不少达官显贵都受波及,连孙元起的便宜叔祖、官至大学士的孙家鼐家里都被抄过,其他的可以想见。
老佟找了⾝破旧的⾐裳,怀揣了六百两银票兑换的碎银子、铜钱,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连早饭都不吃,就在京北城转悠,或者在茶馆里打探消息。一听说哪里有抄家,立马过去,装作拾荒的,专门拣拾图书。如果见有拳民拿着图书,就用铜钱、馒头来换。别人问他要书⼲什么,他就装傻,说有人收废纸,做纸钱用。
六百两银子用完了,就每天出去捡。老佟不识字,但时刻记着孙先生
代“越多越好”的原则,只要是有字儿的纸书,都往家捡。义和团住进京师大学堂的时候,老佟连蒙带骗,愣是一点一点地把京师大学堂里的纸片拾了个⼲净。连扔在⽔池里的,都捞上来带回去。
既然义和团被称为“暴民”自然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看到老佟偷偷摸摸的往怀里装书,骂几句那是好的,动不动就上来打几拳、踢几脚。老佟只有陪笑脸、装孙子。有时候遇到暴戾的,把老佟殴打一顿,书撕毁,抢走⾝上的最后一个铜子,才扬长而去。等老佟能动了,又把撕毁的书给捡起来,带回去。
西历6月20号左右的时候,清军和义和团围攻东
民巷的馆使区。作为英国馆使北面屏障的翰林院,是大清最重要的蔵书机构之一,蔵有各种典籍、以及印书的雕版木片,包括修《四库全书》时的底本,其中最贵重的当属《永乐大典》。
明朝永乐元年,朱棣命翰林侍读学士解缙等人,广采天下书籍,分类编辑成书,不厌浩繁。第二年冬便编成了一部大型类书,朱棣命名为《文献大成》。但朱棣仍嫌此书简略,又命姚广孝等人重修,自有书契以来,凡经》、子、集、家百、天文、地志、
、医、卜、僧、道、技艺各书无不包罗。永乐五年(1407),书成,朱棣赐名《永乐大典》。全书22937卷,其中仅目录就有16卷,共11095册,总计约三亿七千万字。是古代规模最大的一部类书,自先秦至明初,所引书七八千种之多,保存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极为珍贵。后人曾从中辑录佚书五百九十种。现存《东观汉纪》、《旧五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重要史籍,都自《大典》中辑出。
《永乐大典》正本被火焚毁,副本在明嘉靖后一直蔵于皇史宬,清雍正年间移⼊翰林院。乾隆五十九年(1773)时曾对《大典》实存册数作过详细的统计:《大典》全书11095册,当时还剩9881册,佚去1215册。《大典》比较大规模地陆续散出,是从咸丰十年(1860年)开始的。据缪荃孙《永乐大典考》载:“咸丰庚申(1860)与西国议和,馆使林立,与翰林院密迩,书(《大典》)遂渐渐遗失。”而《大典》散佚的主要原因是当时利
熏心的官吏监守自盗,而非有些论著想当然的以为是英法联军盗掠。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3中记录了偷盗者的伎俩:“早间⼊院,带一包袱,包一棉马褂,约如《大典》二本大小,晚间出院,将马褂加穿于⾝,偷《永乐大典》二本,…包于包袱內而出也。”这确实是“极巧妙刻毒”的偷书法。他们偷到《大典》后,多以十两银子一册售给他们的洋主顾。所以,王颂蔚在《送⻩公度随使英法》一诗的注中说:“《大典》今存翰林院者,…传闻英人购去,储博物院。”并在诗中发出“顷闻伦敦城,稿尚盈两屋”的慨叹。
光绪元年(1875),翰林院中的《大典》只剩下不及5000册。光绪二年(1876),《大典》只剩下3000余册。光绪十二年(1886),缪荃孙在翰林院敬一亭中亲手翻阅过的《大典》即有九百余册。光绪十八年(1892),翰林院中的《大典》仍存有八百七十册,因为《翰林院旧书目录》下册明确载有:“《永乐大典》,存八百七十本。”光绪二十年(1894),《大典》也大约还有八百余册,因为翁同龢其时在翰林院中翻阅了此书。
老佟不知道从哪儿打探到的消息,从围攻馆使区开始,就在翰林院附近转悠。看见翰林院里官吏逃走一空,便找了辆大车,招呼老赵、老郑一块儿,偷偷地往家里运书。两三天內,⾜⾜运了十几车,堆満了三大间屋子。不知是老佟使了钱,还是良心发现,围攻人员对于老佟的这种偷运行为保持了默许的行为。
光绪二十六年6月23⽇,清军和义和团为了攻击馆使,采用了火攻之术,丧心病狂地放火烧焚作为英国馆使北面屏障的翰林院。这明显是有预谋的,因为当时正刮着清凉的北风,火焰被刮得越来越
近馆使的建筑物。于此同时,进攻者与防守者进行了一场顽強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英国公馆使一方面是为了解救自己,一方面是抢救图书,积极出动人员救活。而火焰在傍晚时才被扑灭下去,但在未扑灭之前,构成翰林院四分之三以上房屋的庙宇、考场、蔵书室等已被焚毁。
就在当天,老佟、老赵、老郑三人又拖着大车,赶到翰林院。那时候,已经开始放火,翰林院火焰四起。这对老佟他们的偷运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老佟作为管家,安排老赵、老郑往家运,自己从院子里往外搬书。老佟轻车
路地溜进院里,找到蔵书室,急急忙忙地往外搬书。上午,已经运回了两趟。老佟看火势太大,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催促着赶快搬运。
当时,两军正在
火,作为主攻场所的翰林院內弹如雨下。就在搬书的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了老佟。等老赵、老郑拉车回来的时候,老佟斜倚在书堆边,已经息了气,半边书堆都被染红了…
听完,孙元起泪如雨下,又想起了最初在马神庙的时光:
骂他是⽇本人,他一窝脖子,慢条斯理的说:“⽇本人?咱可不稀罕!咱可是正经八百的旗人。”
当时自己无处住宿的时候,逮住他的时候,他厉声尖叫:“杀人啦…救命哪…!”
请老头儿买东西的时候,他说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老佟也是一号儿,绝不做那昧心的事儿!”
在逛大栅栏的时候,他在
人面前竖着大拇哥炫耀:“孙先生的学识,那是数…这个!”
…
过了半晌,孙元起站起来,对老赵、老郑说:“走,看看老佟运回来的书!”
老赵、老郑应了一声,前头领路。
路上,孙元起突然问道:“老佟的后事怎么办的?佟家的三个小子呢?”
“老佟不是有个侄子在京师大学堂当门房么?闹拳匪的时候,来我们这儿住了几天。后来看一时半会儿消弭不下去,就回乡下了。谁想到,没几天,老佟就过去了!当时
糟糟的,也不敢出门,只好定了副寿木,先⼊殓了。幸好老佟的孙子景圣在,礼数倒不缺。年头里的时候,老佟的侄子进京接孩子回家过年,顺便探探口风,才知道老佟已经过世半年了。雇了车,把老佟给接了回去,算是⼊土为安了!”说到这儿,老郑叹口气“老佟,好人哪!”
“可不是咋地!”老赵接口道“年前,老佟侄子来接孩子的时候,我们就跟他说好了:老佟是府上的人,这三个孩子也是他带过来上学的。所以,来年三个孩子还要送过来。这是逝者的遗愿,我们不能违背。以后孙先生从国外回来了,也会这么讲。年后,他们又把孩子送过来,还带了不少东西。我们都没要。”
“嗯,你们做得非常好。”孙元起点点头“下回老佟家再来人,告诉他们,我们这里缺人,让他们家过来一个,也好有个照应。”
老赵、老郑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屋前。老郑上去打开门,就见満満五六间屋子里都是书,各种都有。
孙元起说:“你们先去忙吧,我在这里看看。”
老赵、老郑应声去了。孙元起一个人呆在屋里,仔细翻阅。这些书放在这儿,就没有人动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最下面的跟地面接触,有些回嘲,若是不加以处理,这个夏天定然会霉烂不少。需要乘着晴⽇的时候,让老赵家的、老郑家的把书搬出去晾晾。有几本封面上有些黑红的颜⾊,仔细看时,却是⼲涸的⾎痕。想来就是老佟最后搬运的书。翻着,鼻子一阵阵发酸。急忙放到一边。
又在书堆里翻检。老佟捡回来的书,那是什么都有,前一本可能是明本《史记》,后一本可能就是《三字经》、《家百姓》,甚至还有《时宪书》、《⿇⾐相法》之类的。最后,孙元起见到一本“孙元起百熙先生著,京师大学堂刊行”的《初等物理教科书》,想来是老佟在京师大学堂捡的,不噤笑骂一声:“老佟你个笨蛋!”
骂着,眼泪却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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