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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豆蔻梢头春色浅
 水波在耳边发出闷闷的声音,头发上的泥沙已经被这一潭清水洗涤得很干净,在水中飘散得仿若长藻。

 我在水下睁开眼睛,透过清清的水面,我看到湖水倒映的蓝天白云中间有一张模糊的脸。

 战后很多士兵都需要调整休息。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一个可以单独沐浴的清水潭,霍将军亲口答应过,保证不让人过来扰的,还派了几个信得过的士兵守在不远处。只要冒出头,我就可以看到作警戒的士兵头上的鹘,在风中飘舞。

 他自己怎么可以过来呢?

 我两只手在水底打起一团波澜,忽然从水底窜出来,抄起一大团水往霍将军身上打过去。

 “哎呀!”他抬手试图挡开,却已经全身漉漉了。

 我急忙沉入水中,准备逃掉。他早已欠身过来,一把抓住我肇事的手臂,似乎要把我从水里拖出去。这下子我可真的紧张了,在水中拼命挣扎:“放开!放开!”

 他不放,还仗着力气大,把我一点点往上提。我情急无奈之下,索窜起些,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因要迫着他放手,咬得又狠又稳,纵然他皮厚糙也难以承受,终于将我一把放开。

 我获得机会重新沉入水底,可是想想自己这样埋在水里怎么呼吸?记得在左侧有一丛芦苇叶,我在水中转个身体,钻入了芦苇丛,这才将头漉漉地伸出水面,隔着青纱般婆娑的芦苇叶向岸边看去。

 岸边他捂着被我咬出血的手腕,笑道:“弯弯,你也太狠了一点。”

 这叫咎由自取!

 “你怎么可以来?”我质问他。

 霍将军坐在湖边,手在水里洗去渗血,脸上的笑容纯洁得连白云都会相形自惭:“我来看看你的防护工作怎么样?”

 “防护工作不是归你管吗?”我看着他的手腕说,心里劝自己千万别觉得后悔,反正他也是活该的。他现在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在监守自盗,哪里有半点大将风度?

 “所以嘛,”他很正经地看着湖对岸的一带黛山“来检查检查。”他还盘起腿,摆出来的架势就是这个“检查”工作不是一会儿就可以结束的。

 “现在检查下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低下头“弯弯,上来,别老泡在水里。”

 “那好,穿了衣服就上来。”

 “好啊。”人家很从容地点头表示赞同,但是身体没有动。

 我好脾气地等呀等…

 不动…

 我继续好脾气地等呀等…

 还是不动!

 忍无可忍了…

 “霍去病,你能不能回避一下?”尽快走开让我早点上岸穿上衣服!

 “快点起来,那里怎么好象有人?!”他霍然站起来看着前方,我惊疑不定,这里是战区,纵然有前几天的长途转移为掩护,纵然现在有他的斥候眼目密布,保证大部队安全,我还是清楚不能够随便放松警惕的。

 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诈我呀?

 “弯弯,你快点!”他还催促我。

 我的衣服在他的身边团成一团呢,我说:“你在讹我吧?我才不起来。”我把身体埋在水里,碧水绿苇间,如一条雪白的游鱼。

 “你有什么好讹的?”他抓起衣服丢给我“快点,跟我过去看看。”

 我在芦苇丛近岸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石头,坐上去匆匆忙忙穿起来,一转身,霍将军已经在身后了,他拉起我就向远处那一抹黛绿色的平峦跑去。我叫:“我还没有穿鞋子呢。”

 他打一个唿哨,他的坐骑从不知道什么角落冲了出来,他把我放上马,自己也跳上马。

 “我没有鞋子,等一会儿爬山怎么办?”我看着自己的光脚丫。

 “嗯。”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早已信马而驰。

 风惬意地吹来,马儿跑得轻快,在那微微起伏的草原上,我们如同轻舟穿过波澜微动的湖面。

 我坐在马前四处张望了一下,哪里有什么人?

 我就知道他在诈我玩儿呢,只是想把我带到相对独处一点的地方。

 我们两个除了雪山上的那一次亲近,平时严谨得很。

 我们之间保持距离,这是有客观原因的。

 为了不在草原上留下太多驻扎的痕迹,也为了突袭行军的方便,我们的这个军队没有正常驻扎建营的习惯,总是将领与士兵们一起天为幕帐地为,打到哪里睡到哪里。当他的大部队开始休息的时候,从天上俯瞰,就像一个规模宏大的乞丐群落。

 把个部队搞得这么没有气质,这当然是他这个为将之人的失败。

 我常常想,这样辛苦的打仗和这样草率的行营,虽然为长途奔袭作战提供了保证,可是也将士兵们的生命随时暴在风寒、疾病、饥饿的边缘。我想,这也是他力求河西之战速战速决的原因。

 那矮矮的山峦已经近在眼前了,一望平川的草原上,这片突起显得分外优美。走近了看,觉得这山越发没有高度了,只不过是一片枝叶茂盛的小树林。

 七月下旬的小树林正到了最繁盛的季节,那里幽幽深深,仿佛另有天地。

 “人好像就在那个里面,对吧?”我故意附和着霍将军方才的胡说八道。

 他先是一愣,旋即明白我是配合他的游戏,乐了。一拉马缰绳,带着我走进了树林。

 林子里越走越暗,那浓密的枝条层层密布,令人感到似乎走进了一个深邃的时空之路。明明知道我们之间不过是在玩一个游戏,我还是有些紧张地拉住他的手臂。

 一旁逸的树枝面撞来,我急忙抬起手挡在他的额头前,他已经将树枝拨开,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又随即分开。

 树林里低垂的树枝越来越多,林间骑马多有不便,他一接一,不断打开扫向我们的树枝,马也开始越走越慢了。最后,再也不能骑马了,我们只能下马。

 下马的地方碎石嶙峋,我光脚站在地上如在针尖跳舞,一步儿也走不了,这让我们的这一次约会变得有些举步维艰。

 “我的鞋子呢?”我希望他会替我带着鞋子。

 “大约丢在湖边了。”他把坐骑的缰绳在树干上拴紧。

 “那就回去吧,”我又试了试,真是不能走路“没有鞋子我怎么办?”我跳到一段稍微平整一点的树根上,背靠着一株山木榉,这才算站稳了一些。

 他拴完马,朝我的方向看了看,走过来手撑在山木榉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弯弯,你老担心你的鞋子做什么?”

 我真后悔自己靠在树上,现在连退的地方都没有,我微侧过头避让开他的呼吸:“一个士兵没了鞋子,匈奴人来了怎么逃?”

 “哈!”他看着天,干笑一声“原来是想着要逃啊?”

 我心想,逃的就是你!

 我的脚摸索着,在树根上新找了一个落脚点,准备说干就干,从他的面前躲开去。

 “你等着!”他忽然低下头,动作如苍鹰扑食一般在我的嘴上留下一个沉重而迅速的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离开我有一段距离了:“我去找块能坐坐的草地。”

 我几乎跌下去,手指紧紧地抠进了树皮。

 那不足一秒的碰触,带来此时心湖漾的意

 过了很久我才回味过来这个吻,也许是因为刚刚沐浴过,他的嘴凉而柔软,有一种水般清的气息。我缓缓顺着树干坐下来,蜷缩在树根上。我不知道正常的女孩子在感情走入这个时刻该是怎样的表现。

 我觉得心里空的,面前白茫茫的。

 我在走一条不适合怪物的道路,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平心而论,不和任何人有太深的心灵交往,与世隔绝般的孤独,这样的处世原则曾经带给我莫大的安全感,保证了我从小到大没有受到太多的伤害。

 可是,自从遇上他,他一直在带给我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令我不断想信任他,甚至很想把自己交给他。

 究竟哪种处世原则能够令我少受伤害?我不知道。

 碎石踢动的声音传来,我知道霍将军故意走得这么重,告诉我他回来了。我重新从树根上站起来,白色的深衣裙裾在树干上被风吹出轻轻的簌簌声,安宁而娴静。

 霍将军已经走过来了,那阳光从树林上空纷纷洒洒落下来,碎金满地,在他身上构成了斑驳的跳跃。

 我望着他,笑容不由我控制地绽放开来,仿佛我的心思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丝动摇,只是一直这般痴痴地等着他。

 我明白了,有些事,有些人,身在其中,你真的是无法选择,也无力抗拒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去做那些令人头痛的选择了。

 “找到可以坐的地方了?”

 “上来。”霍将军把他宽阔的后背借给我“林子密,马过不去。”

 爬上他的背所花的力气,如同上了一座山,我气心跳好不容易将手臂环住了他的肩膀,他说:“头低一点儿。”我低下,侧过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穿的是平常一直套在身上的甲胄,经历了酋涂王、单桓王联部的血战,这件盔甲有洗不去的硝烟和宿血的味道。如果不是这些气味的提醒,此时的我,一定早已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我按捺下满心的欢喜,告诉自己,现在的温馨只是两战之间小小的曲,我应该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好好享受这片美丽的河西小树林。

 前面的树林果然更加密了,树枝不断垂挂下来,我为了防止头面被刮伤,便将身体更为紧密地贴近他。

 经历了在长安城半年的安逸生活,我自己又长大了一些。他走了几步路,发现了两人身体贴合时,我身上那柔软曲线与他坚实后背产生了奇妙的摩擦,悄声地笑了。我起先没有想到这些,还问他笑什么。他不说话,故意在行路中上下耸动我的身体,我也发现了,忙把背弓起来一些,收起一个手护住口。

 他笑得越发深了,笑声从他的腔里传来,隆隆震动着我的身体。

 “你这样累不累?”他问我。

 我摇摇头,想到他看不见,补充道:“不累,一点儿也不累!”

 他见我倔着不肯放松身体,便说道:“马上到了,就在那片白桦林边上。”

 路途确实很短,一片泽素净的白桦林出现在山木榉林的后面。林间盛开着西北草原上特有的紫苜蓿花,风一吹,带着花粉清香的味道布满天空。

 他把我放下来,我和他并肩坐在白桦林下,听那细碎的叶子在林间,伴着云雀而歌唱。

 硝烟仿佛已经离我们很遥远,河西好像不再是个战场了。我不由发自肺腑道:“这里不再打仗了,多好?”

 霍将军被我这幼稚的和平向往逗笑了:“仗还是要打的。等到河西纳入了大汉朝的版图,”他把手合在我的手背上,说“这里就不会再打仗了。”

 我反指握住他的手掌,食指细腻地摩挲着他满是刀箭薄茧的掌心:“霍将军,你看…”

 他打断我:“你怎么叫我霍将军,听起来怪怪的。”

 “有什么怪的?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么叫的。”我不服气。

 “第一次?你把自己弄得像个匈奴小孩,还有脸提!”他对我的第一次出场很不感冒呢。

 “那叫你什么?名字这么难听!”我故意挖苦他。

 “那是皇上给我起的。”他说话的样子仿佛有一缕阳光打在他脸上,提起皇上他似乎神采特别熠然。

 我想起那个在建章宫脂兮殿中,当着我们一堆伴舞姑娘,把李美人弄得跟野猫叫似的中年男子。我别过头:“水平真差,起这样古怪的名字。”

 “那是有缘故的,”他说“我四岁的时候,母亲带我进宫。那时候皇上正在发烧,被我哭声一惊出了身汗,病就轻了。皇上很高兴,特地召我姨母将我带去面圣。听说我尚未起名,便赐了这个名字。”

 “四岁还没有名字?”我笑话他,我1岁的时候,还好歹有个编号。

 他脸色有些发暗,我想起他们这个朝代给男孩子起名字是十分慎重的事情,通常都必须由自己的父亲来命名。长安城里的传言从来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早已听说过他身世不太明朗,他的母亲卫少儿怀孕的时候便被抛弃,他的生父根本就不愿意认他们母子。

 见戳着他的痛处了,我忙一顿天气花草的话语,将这个话题岔开。

 可是,他是一个心思非常沉的人,我胡说了一通后,他很郑重地告诉我:“弯弯,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知道…”我望着他,说不出是喜还是忧。我愿意看到他意气风发站在千军万马前发号施令,也愿意看到他对着自己的部下略含调侃,唯一不愿意看到他这样面对自身的遗憾,更何况这还并不是他自己的错。

 阳光依然还在明媚,树林依然还在歌唱,方才的轻松快乐去了哪里了呢?这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午后,我希望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快乐。

 “去…病。”我迟迟疑疑地喊了他一声。

 “嗯?”他扬起头。

 我又叫了一声:“去病!”我明白了,这个奇怪的名字是大汉朝最尊贵的男人赐给他的,他正是从那一天起,从一个最卑的奴产子开始渐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他以此为豪。

 他问:“怎么?”

 我笑着叫他:“去病!”我第一次对那个给他起名字的男人有了一点想探究的兴趣。那个在我眼中荒的老男人,凭什么得到霍去病如此由衷的感情?

 我又叫他:“去病!”

 “干什么?!”他烦了。

 “我习惯习惯,以后好这样叫你啊。”我抓起一把草,在他的衣领里。他的反应何等迅捷?我的手还没有到,他已经捉了上来,我的手腕在他的指掌间翻动数回,把草一散,弄了他满头满脑都是,笑着爬起来返身向白桦林里跑去。

 阳光温暖,山花盛开。

 我在白桦林里绕着树干躲避他的追赶,我如一只长着白色蓬松尾巴的小狐狸,在密密的树干间灵活地穿梭着,忽左忽右,有几次他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我的衣角,却被我躲避开。欢乐的笑声布满这个午间的树林。

 草地也有碎石,正在我得意他追不上我的时候,脚边蹭上了一块石头,我疼得叫了一声失去了平衡。去病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抄住我的。好不容易捉住我,他不肯轻易放手,手臂有力地圈住我的肢,手掌将我的身体紧紧按在他自己身上。

 他把我用力转回去,这更是丰盈馨香,拥有满怀。

 少女刚刚成长起来的楚楚身躯,对他来说仿佛初开的蓓蕾,新鲜满,美不胜收。他对我来说,却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他身上的甲胄令我对他有一种难以亲近的距离感。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盔甲与我之间的隔绝。

 他把我轻轻推开:“弯弯,现在…不太…”他找不出适当的词语来解释这种状况。

 是,我明白。

 数十里外,也许就有匈奴人的大部队在向我们的军队无意识地靠拢;数里外,也许就有匈奴人的斥候在对我们这支去向难明的军队进行地毯式的搜查;过不了多久,也许就会有大汉朝的响箭响起,催促他回到军营。他和他的部将军卒们,都是十二时辰盔甲不离身;他们麾下的数万军骑,都是二十四小时马不卸鞍。

 白桦林的约会,终究只是一场旎的水中花,镜中梦。

 “不过…”他看着我鲜泽红润的娇,捧起了我的脸。

 真正令人眩晕的时刻开始了…

 我把头向后撤开:“有人。”他也抬起头,皱起浓眉:“能是什么人?”我们彼此对望一眼,若是换了寻常恋人,这种时候一定早已将一切抛于九霄云外,可是,他清楚他身上的责任,我明白战场生存的危险,我们不约而同依然保持着一个战士应有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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