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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画皮
 二皇子董天启仿佛极开心的样子,早离了沈淑妃的怀抱,只拉着他的长兄叽叽喳喳的闹。董天悟却也是出奇的好态度,和颜悦侧耳倾听,时不时还伸出手去,抚爱兄弟的头顶。

 兄长爱让、弟弟敬悌,更何况还有一个不断给两兄弟添茶添水、嘘寒问暖,将桂花糕、松子糖、鹅油卷一样一样亲自挪到他们眼前的“慈母”沈淑妃…最后连靖裕帝也恢复了笑容。

 这满堂的热闹,原来只这一席是真热闹,其余全成了陪衬热闹的暗底子,统统不值一提了。

 自然有大把的人脸色愈来愈难看,就比如坐在沈淑妃对面的庆熹宫惠妃杨氏。她也有儿子,还有一位公主;她比沈淑妃年轻,今夜更是妆扮得美奂绝伦,宛如仙子下凡…可是那个妇的儿子一顿胡闹,却莫名其妙成全了对面的女人?自己再怎么机关算尽竟全然落了空,彻底成了他人欢乐的背景…她如何不恨?

 自靖裕帝继位以来,这二位妃子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是靖裕帝登基时入宫,同样受宠封妃,同有整个家族的财势为后盾,又各生了一个皇子。局内局外人人都说,若沈杨二妃只得一个,怕是早已登上了后位;正因为靖裕帝自己都难以取舍决断,是以故上官皇后薨了七八年了,局势却依然那样僵着,那辉煌壮丽的两仪宫承光殿,依然空到如今。

 杨惠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论相貌,她自认生得风姿绰约,有母仪天下之相,沈家女人的狐狸眼水蛇怎能相比?论家世,杨家随太祖起兵,代代公卿,是朝廷的中砥柱,攀龙附凤的沈氏更是望尘莫及;论子女,当年她二人同时怀上皇嗣,可惜天不垂怜,她肚子里的竟是个公主…可公主又如何?不过略施小计,放出话去只说是皇子,那女人果然急了,自己胡乱吃药以求提前生产…结果呢?三殿下生来就是一副蠢笨样子,虽说是个男孩儿,却连个女儿都不如;何况那女人自此之后,再也没能怀上孩子,而自己两年前分明才生下了活泼可爱的四殿下…

 …斗了十多年,眼见着沈狐狸渐渐落了后,可谁料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存心拿捏那个小丫头失手在先,疯癫的大皇子闹场在后,末了竟误打误撞替沈淑妃变出一张王牌来,三步两步又抢在自己身前。

 恨哪!如何不恨?自己简直已经恨透了这场宴会,恨透了这合家欢乐的画皮,甚至恨透了那天上的月亮…这该死的月亮为何依然连不去?为什么现在不索雷鸣电闪、下一场倾盆大雨?她的脸早已因假笑而隐隐生痛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她想走,她早就想寻个借口身退场、一走了之了。可是杨惠妃心里明白,此时此刻皇上是难得的开心快意…她怎能败了他的兴致?

 所以也只有拼命的咬紧牙关;拼命的笑着,笑到心中滴血。

 歌儿一曲接着一曲,好一个福寿双全地,人家帝王家。

 杨妃是个聪明人,却不见得满座的妃嫔各个都是聪明人,黄婕妤和韩美人早已按捺不住,藉故退席了。靖裕帝倒也没有在意,她们本不是舞台上的主角,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太监宫女们也没有在意,现下讨好得宠的还来不及呢!更有几个本与杨妃走得颇近的妃嫔,也顾不得什么了,早悄悄地将座位移到了沈妃这边,凑在人堆中,讪讪地想搭话,沾一沾光彩,却又迟疑着不敢开口。

 …这一切,沈青蔷都看在眼里,却莫名倍感孤独。

 她走到沈淑妃身后,等了许久,方寻到一个机会,小声对姑母禀道:“娘娘,青蔷不惯饮这酒,总觉得头有些沉…”

 沈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温言笑道:“你今也着实辛苦,既有了酒,便该叫奴才们抬张花桌在廊下,敞快敞快也好,只小心莫着了风。”

 这是赴宴之前,淑妃娘娘便早已叮嘱好的对答:靖裕帝素来喜爱在盛筵进行到一半时,离席而去,独自逛一逛的;据说,前些年就有这么一位前生修福的宫女,因此而得了宠…无孔不入的淑妃娘娘,又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沈青蔷勉强一笑,假意推辞道:“这双双眼睛望着呢,怕是太轻狂了吧?”

 淑妃娘娘眼内光华转,漫声道:“轻狂怕什么?便要那醉后轻狂的样子呢…你可懂么?”

 青蔷的脸突然一红。

 沈淑妃望着她笑:“既明白了便快去吧。”言毕微点一下头,又转过去伺候天启天旒两个宝贝了。

 沈青蔷心下一百个不愿,犹犹豫豫一回身,正对上董天悟含讥带讽的目光,她急忙瞥过脸去,这一下连耳后都是一片燥热。

 仿佛想逃避什么似的,再也不及踌躇,一咬牙便出了万寿阁。

 门外的月正好。

 这样规格的御宴,都有统一规置,为防手脚,妃嫔们是不能带着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入内伺候的。此时各宫各殿的奴婢们,有头脸的便歇在万寿阁左右的两侧耳房内,余下都侍立在屋檐下面。见她出来,服鲜明,便知道是主子,早有个守着的小太监上来,躬身问:“主子要唤人么?”

 十月将尽的夜风,已极凛冽了,刮在脸上生疼。青蔷的热身子被冷风一,不打了个寒颤。她瞧着这个小内监眼生,不知底,也不便指使,只问:“你可知平澜殿沈宝林跟前侍候的那些人现在何处?”

 那小太监一听是‘沈’宝林,顿时弯得更低了,答道:“那边的姐姐们都在耳房烤火呢,奴才这就去给您唤她们。”

 沈青蔷点点头,他便去了,才走两步却又被叫了回来,耳中听得沈宝林吩咐道:“且住,不必去了。你只替我找张凳子,搁在那边回廊转角的背风处,寻个有灯影的地方…可听明白了?”

 虽说是“背风处”却依然觉得冷。沈青蔷来时,尚怀了小小薰炉,披一件湖绿色大氅。那两样东西,进厅之后便予玲珑保管…玲珑现下便在耳房之中,可她却不愿见她。

 这宫深深,本就没有可相信之人。玲珑虽与她夜相伴,却实在有太多蹊跷之处。她既是淑妃娘娘拨给自己使的,是紫泉殿上的心腹人也不奇怪…但却为何与沈婕妤遥有呼应?难道真如紫薇所说,她之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只因她是注定的“弃子”?何况还有那杏儿口中讲的:玲珑、点翠、染蓝,本是死去的郑更衣的身边人,为何却都跟了她?既然提到了郑更衣,就他又不能不想到她的死…

 这重檐之下,夜幕之中,究竟有多少秘密?竟仿佛悬着无数道帘幕…你费尽心机掀开一层,却发现后面还有更多更多…自那桂花树下一场变故之后,沈青蔷如今再也不敢贸然多行半步、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莫说是她,即便高位有如淑妃娘娘、甚至皇上,是否就真的能揭开所有遮蔽,能看到那唯一的真实?

 真冷,这皇宫的夜…真冷…

 那不知名的小内监办事倒得力,竟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整套小巧的梨花心木桌椅并一扇蜀锦绣屏。又呈上一盘细点、一壶御酒…手摸上去,那银酒壶赫然还是烫的。青蔷自然不会带什么阿堵物,便随手从腕上下一件细细的金丝镯子,赏了他,那小内监兴高采烈地去了。

 等吧…万寿阁门户大开,她能清楚地听到一个娇俏地声音在里面呼唤:“陛…下…”

 看来还要等很久。

 实在冷。沈青蔷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倾下喉去,谁知这一杯竟成了引子,连带着适才在殿中旧积的酒意也一并发散起来。身上渐渐困倦,神智渐渐模糊,再也顾不得这宫内举手投足的诸般规矩,索在椅内蜷起腿,伏在桌上,就快要睡着了。

 朦胧中似回到儿时的沈园,那时候便是这样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看月亮到天明。时早已抹煞了记忆中的苦涩,现在瞧来,那段光竟似是极美好的。

 …是自己变了么?又为什么变了呢?少年时满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的念头哪里去了?那个敢于直面任何人的脸,大声说出自己心愿的沈青蔷、又到哪里去了?

 …宁可死于“未知”决不安于“沉寂”…这话说的可有多么好!

 那时候自己可有多么年轻。

 沈青蔷伏在桌上微笑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她人在廊间角落,无声无息,月光灯光投下的一层层影子掩盖下来,形迹湮没。来人径从她背后的一条石子小路上走了过去,她听出那是两种杂的脚步声,一个既轻且快,另一个则沉重许多。

 不知怎的,沈青蔷的脑海中刹那闪过一双面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时醒了一半。

 …幸而不是。

 那两人在说话,一个是清脆的童声,另一个却是年老的女音。两个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场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启和他的母李嬷嬷。

 “殿下,别到那里头去,当心有蛇。”

 “我才不怕,你快走开。”

 “奴才陪您去吧。”

 “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着小解。你走啊,再走远些!不叫你不要过来!”

 “那您可别到石子里去啊!就在外边,奴才给您看着人。”

 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另一个轻快的却越走越近,竟转到紧贴回廊的一座山石背后,和沈青蔷不过隔着一段栏杆、一廊柱。

 青蔷抿嘴无声而笑,原来竟是这样。万寿阁本不过是为了应和碧玄宫所卜之吉位,仓促搭就而成。想是为了赶工,夹墙净室等都未安排妥当。大人倒罢了,这小小一个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

 别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尴尬的。自己更是难免尴尬的…难道告诉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为淑妃娘娘来时便吩咐过,陛下兴致极高时有不带任何女眷、孤身出游的习惯,叫她在这里等着“邂逅”?

 青蔷一厢想,一厢只自嘲。忽然,她脸上的笑容凝住,身后传来了干呕的声音。

 “这孩子吃坏了肚子?”她吓了一跳,又等了片刻,干呕声依然不绝。而那个嬷嬷大约离得太远,竟全未听闻。

 青蔷再也按捺不住,她从柱后中转出半个身子来,向外望了一望:

 银河如练,月光如水。

 那年方十岁、脸蛋仿佛苹果般鲜可爱的稚儿;那笑着唤“青蔷”、笑着唤“皇兄”的天之骄子,正在无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抠自己的嗓子,迫自己把晚上吃过的东西…甜糯的点心、鲜美的果子、香的桂花糖通通呕出来,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偻着,几乎缩成一团。

 沈青蔷只觉自己怀里那颗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骤然剧痛起来;耳鼓内嘭嘭作响,仿佛体内有一条汹涌的…她终于无法忍耐,惊呼失声。

 二皇子董天启闻声转头,眼睛那样的望着她,又凶又狠,又哀又痛。

 …那目光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围着戏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对方手腕上的…沈青蔷。  M.nIUdUN 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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