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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全书终
 一个多月以后,芦花村传来一条爆炸的消息:鲍学智荣获全省文科高考第一名。

 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除了学智本人和碧月相信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相信这是事实。学智的老师们听了都摇头否认:“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桂晴当时也只是半信半疑。是啊,一位走进高中校门还不到半年的学生怎么有可能成为全省文科高考状元呢?可是当人们看到他的成绩单时,首先他的老师们恍然大悟起来。老师们议论说:“这个学生即使一天高中校门没进过,而且在‮试考‬之前除了政治以外,其他书本一眼不看,也完全能够考出这样的成绩。他在‮试考‬中,根本就不存在半点特殊发挥,完全靠的是扎实的基本功。”不信请您也一起看看他的各科成绩:语文99分,政治98分,历史98分,地理97分,数学7分。

 消息传到鲍福家里时,鲍福正在给学智上政治课:“中专‮试考‬也早已结束了,场面你也经历过了,该把心思收一收了,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了。这种事情也就是凑凑热闹罢了,其实你连沾沾榜边儿的希望都不会有。从今往后,除了去学校,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用功。语文你就不要再看了,再看成绩也长不上去了。今后最大的任务就是把数理化成绩提上去,你就看看你入校以来的成绩,这三门功课每次‮试考‬都不及格。你是怎么搞的?我统共生了三个儿子,毫不客气地说,那兄弟俩别看都比你小,但都比你有发展前途。只要你考出去了,我的心事就算减少一大半了。从现在到年下没有几天了,我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寒假‮试考‬这三门功课如果有一门低于80分,你就别回家过年了。你听清楚了没有?”

 学智刚要回答,忽然有人来报:“学智,你这次考了个全省第一名。”

 鲍福不高兴地对来人说:“你别瞎打岔,我正在跟他说正经事儿呢。”

 来人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好把《成绩通知单》亮给他看。鲍福看了,两眼都变直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噜:“老天爷,这是真的吗?”等彻底醒悟过来,他才试探着问:“圣儿,你参加的不是中专‮试考‬吗?报来的怎么会是大专的成绩?不会弄错吧?”学智告诉他:“错不了,我果真参加中专‮试考‬,真正会像你说的那样,连傍边儿都沾不上。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要参加大专‮试考‬,你能让我轻松愉快地进入考场吗?”鲍福听了,脸色比烧红的鏊子都红。

 几天以后,学智参加了录取前的体检。

 又过几天,学智接到了东海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使学智和碧月最感到悔恨的是,一开始他没有在第一志愿上填写北京大学,否则他便是堂而皇之的北京大学的大学生了。

 此类情况,在全国当属首例。这无疑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特别是教育部门和各种新闻媒体更是广泛关注。自通知书下达以后,省教育厅、地县教育局的领导借登门祝贺之机,循环往复地请学智介绍学习经验、谈个人心得。他们认真地听,详细地记录,多次开会研究,并且整理成了各种各样的材料。除了教育部门的领导亲自上门以外,省电视台、省广播电台、《东海报》社以及许多省的教育部门和新闻媒体也纷纷前来取经采访。另外国家有关媒体也多次登门。更加可喜的是,一些出版单位还软磨硬泡地请学智把平时积累的文稿都拿出来,决定出版一本《鲍学智作品集》。一时间,在芦花村的村头巷尾,小车如水,行人如穿梭。一向平静如水的芦花村自罗部长探乡以来,又一次创造了车辆人的高峰。

 这几天,鲍福的脑子简直不够用了,说话常常着三不着两,有时云来雾去说了一大堆话居然不着边际,有时明显属于嘴边儿上的话他反而支吾半天居然一个字又吐不出。他整个的就跟着了魔似的,他怎么也搞不清他一天到晚都跟着搀和些什么,他也说不清如果少了他的参与下一步的事还能不能继续进行。他对学智的态度跟十几天以前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如果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以颠倒过来的话,他宁可颠倒过来。现在,趁外面都忙得团团转,咱不妨轻松轻松,说说他这几天的一些奇闻怪事儿。

 省电视台前来采访,自然少不了让学生家长谈谈他们是怎样支持学生学好文化的。鲍福虽然跑了半辈子江湖,可他何曾在录相机前亮过相!一想到将要面向成千上万的电视观众了,他的心里就一阵阵发怵,这一发怵,就出了一身冷汗。寒冬腊月的,这身上溜溜的,可不是个滋味,于是一张极伶俐极乖巧的嘴巴再不像跟昭懿、昭任说话时那样挥洒自如了。他结巴了好半天,才支吾道:“我…是天天晚上死死地盯着他用功的。”刚说到这里,县教育局长赶快建议摄相师:“停停停…”鲍福不解地问:“咋了?我平时就是这样做的嘛!”局长尽可能地不使他产生误解:“老弟,你能不能再换一种方式谈谈。”鲍福不知道局长大人讲的是哪种方式,他拿捏得鼻子尖儿上都冒汗了。局长看到他实在不行,只好让桂晴在镜头前亮相。当听到围观的人对桂晴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时,他羞得无地自容。

 然而这种上不得大席面的壮举并没有愧疚多久他就又谈笑风生了,他历来在尴尬的事情上都是很健忘的。他始终都认为自己才是这种场面的主角,任何地方都少不了他,就像村里的红白事儿上始终都少不了一位指东道西的明白人一样。为了接四面八方的客人,他每天都在堂屋门口的八仙桌子上摆上几条香烟(其实从来就没人动过一支)。有一次,县委书记亲自登门祝贺,鲍福一看父母官来了,慌得跑前跑后地忙活。县委书记要走了,他追了很远,愣是把一盒香烟在县委书记的兜里。弄得县委书记哭笑不得。

 尽管他跟来去匆匆的官员仅仅只有一面之缘,可是那种特别强的记忆力却使得他能把每一位官员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地记在脑海里。当人们散去以后,他会如数家珍地把一直以来接触到的每一位官员的名字按照先后顺序一个不落地念叨一遍,就像他平时忙活了一阵子总会把各种收入和成本计算一下一样。他总是有一种错觉,他跟哪个层次的领导见上一面,就立即觉得自己也有了同等的身份和地位了。这些天来,就是因为他见的领导太多了,所以说话的口气也跟过去大不相同了,他特别想把每天经历到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跟昭懿昭任等人讲讲,哪怕敬茶递烟的差事儿全归他都乐意。昭懿听了自然觉得新鲜,可昭任却很不以为然。

 那一次地区教育局的黄局长不知单独跟他谈了些什么,过后,桂晴就觉察到他一贯的豪言壮语中又多了一句话:“从下一代起,我们一定要跟农村划清界限!”他有这样一种意识:只要哪个孩子说出话来远离农村,他就高兴。一天,学智不知给哪个弟弟辅导功课,也不知道说话中怎么说起麦子跟韭菜的形态来了,好像学智说了这么一句:“韭菜跟麦子长得差不多。”鲍福听了,喜得差点跳起来:“怪不得人们常说大学生分不清麦子和韭菜,原来果真如此!哈哈…”他认为这就是跟农村划清界限的最好兆头。

 关于他的话题,我不想再多说了。转眼到了学智入学时间。鲍福要赶在学智离家的前两天举行一次重大宴会,这样学智还可以有一天的时间做点儿入学前的准备工作。宴会是晚上进行的。被请的人有大队、工作组、学校、各生产队的正副队长和会计以及所有跟他们家有来往的人物。鲍福原计划要花费几百块钱的开销,可是等到准备酒宴的时候,才知道真正需要他付出的只是一少部分,因为无论公与私,都是提前备了酒来的。由于人员众多,屋里屋外都坐满了人,就连任氏的房间都有人坐了。宴会自然进行得十分热烈,曾经教过学智的老师一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宴会持续到很晚,才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开。

 学智给每一位参加宴会的人都恭恭敬敬地端了两杯酒。等把这项工作全部做下来以后,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此时,对门的邻居家里冷落极了。也许,这对夫因为不甘忍受这种极度的冷落,才一对一地争斗起来。

 “你不是整天咋呼着那薛半仙很牛皮吗?牛他妈的!还说那家的风水能被他破了,狗,不光没破,人家的风水反而比过去更旺。”黄脸婆气得有些变调。

 “闭上你的臭嘴行不行?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昭阗没好声气地骂道。

 “我偏要说。你瞅瞅你那熊样,就知道在家里骂老婆,没见过有你这样的窝囊废。那么多吃鼻涕屙脓水的人都被请去了,偏偏没有你,你好歹也当过他的老师,你就不觉得窝心?”

 “谁稀罕去喝那点狗!请我去我还懒得动呢。”

 “哟嗬,你倒真成个人物了!呸,别硬把自己往好人堆里拉了,趴在大路上都没人捡。”

 昭阗正要用更恶毒的语言去堵她的嘴,忽听有人叫门。

 “二大爷,我是小圣儿,您帮我开一下门。”

 两口子抢着去开门,一眼看见学智手里和怀里的东西,两人都怔住了。

 学智走进来,把菜、酒、烟都放在桌子上。

 黄脸婆赶快搬来凳子,让学智坐下。

 昭阗激动地说不出个囫囵话来:“侄儿,你看…”

 学智带着孩子般的微笑:“二大爷,这事儿都怪我,人一多,我倒是先把您给忘了。这正应了咱们常说的那句话了:‘灯下黑。’”

 “是啊,‘灯下黑’,‘灯下黑’。”昭阗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反复重复着这个词儿。

 “二大爷,这些年您没少为我花费了心血,我能有今天,也多亏了您啊!”昭阗激动得泪都出来了:“爷们,咱爷俩啥话都别说了。你拿来的酒我一定喝,一定喝。”说完“啪”地一口把瓶盖启开,接着,嘴对着瓶口“咕咚”灌了一口。

 黄脸婆赶快把一个酒杯放在他面前,又顺便送上一句:“小心点儿,别噎着。”

 昭阗满满地倒了一杯,又一口喝干。他用手掌抹了抹嘴,苦乐加地说:“爷们,你二大爷这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要说做的最脸的一件事儿,就是曾经教过你这个学生。”

 “二大爷,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教过的学生将来比我有出息的还会更多。”

 “我看以后再不会有了…”话还没说完,他就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学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老师当着他的面哭,他知道老师此时太激动了,于是安慰了几句。师生两人又从学智上小学开始,畅谈了许多校园里的话题,大家都很开心。

 学智估摸着家里的人差不多已经走完了,就告辞说:“二大爷,家里这会儿怕是极了,我得过去收拾一下。您慢点儿喝,今儿高兴,就多喝几杯,反正明儿是星期天,您可以在家休息。您要是觉得这一瓶还不够,待会儿我再给您送来一瓶。”

 昭阗连忙拉住他的手:“够了,够了,你还是先过去照应一下吧。”

 学智走到椿树底下的时候,面遇到碧月从家里出来。他连忙问道:“碧月,你刚过来吧?怎么这阵子就走?还是再坐一会吧!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碧月理都不理他。再问,她哭了。

 学智茫然不解:“好好的,这又是怎么啦?我并没有惹你生气啊!”碧月哭着,撒腿就跑。

 学智没有去追赶她,他要先回到家里问个究竟。他刚迈进大门槛,就听见从堂屋里传来父亲醉里醉气的声音:“你呀,女人见识。你懂什么呀?这关系着他将来的前途啊!”“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我不同意。”母亲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激动过。

 “是黄局长亲口对我说的,那可是李专员的千金啊!李专员!咱家哪辈子有过这么有派头的亲戚?况且还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咱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李专员…”鲍福把“专员”二字咬得特别准,也特别很,就好像在咬一块肥,一用力,那肥就会“滋滋”地出油水来。

 “他是什么‘员’都不行。”桂晴立即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学智一切都明白了。他“腾”“腾”几步走过去,一把将门撞开,两眼像两把利剑似的刺向父亲:“我的事你不用管。”

 鲍福早不像从前那样对待儿子了。他眨巴着诡秘的眼睛,乞讨似的说:“圣儿,我的好儿子,爸爸这也是为你好啊。你还小啊,有些事儿…”

 桂晴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圣儿,别听他的混话,他这是让名利冲混了头脑。你放心好了,这个家只要有妈在,没有人能破坏掉你们的事情。”

 学智善意地望着母亲:“可是,刚才的话碧月都已经听到了。”

 “你去找她解释呀,就说你爸爸喝醉了,是在跟我开玩笑,叫她千万别往心里去。”

 “是,妈。我去了。”

 “去吧,孩子。”

 学智来到冯水新的院子里,听到他们一家三口人正有说有笑呢,冯水新好像也在喝酒。学智想,这么晚了,还是别进去了,否则,一个钟头也出不来。再说家里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于是他又默默地退了回来。

 这得从碧月进门以前说起。

 十几分钟以前,碧月从学智家里回来,一路上苦恼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最讲义气也最正直的叔叔竟然是这么的见利忘义。真是人心难测啊!他不知道学智今后还会不会变?她想把这一切都告诉给父母,可转念又想,就算父母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们总不能破着老脸去大闹一场吧?一刹那的工夫她好像把一切都看明白了,她什么怨恨都没了。她回到家里,看见父亲正在喝酒,母亲正坐在父亲的身边唠嗑。两人完全让美梦给住了。

 “依我看哪,鲍福今儿没来请我,是因为他已经把我当成亲戚了,这样考虑也有他的道理。没准儿明儿一早,他就会单独请我,到那时我就给他来上一顿猛吃猛喝。”冯水新抿了一口酒,美滋滋地说。

 “想的倒美,就知道吃呀喝的,你就不想想别的。”张氏揶揄道。

 “人生在世不就是为的吃喝吗?来,大家都高兴,你也来一杯。”

 “别闹了,我啥时候喝过酒啊?”张氏推辞道。

 “爹,我陪你喝。”碧月极其贤惠又极其乖巧地坐在父亲身边。

 冯水新高兴极了:“闺女啊,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会说话过,爹只有你这一个闺女就足够了。爹今儿高兴,你敢不敢陪着爹爹喝个一醉方休?”

 “谁说不敢?您太小瞧您的女儿了吧!来。拿大杯子来,我先喝!”说着,重新启开一瓶酒,然后把喝水的玻璃杯拿来满满地倒了一杯。

 张氏阻拦道:“月儿,你悠着点儿,女孩子家,喝那么多的酒干吗?”

 “没事儿,娘,别管那么多,一家人高兴嘛!”说完,她端起玻璃杯就像喝凉水似的一气喝干,为了证明杯底已经干净,她把杯子倒过来高高地举起。

 冯水新拍手赞道:“痛快!好酒量!今儿我才算真正知道了我闺女的本事。怪不得小圣那么聪明,都整天跟在我闺女的股后面转悠呢。”

 张氏白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碧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又满满地倒了一杯,同样一气喝干。

 这次,冯水新就觉得有点儿乎了,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小。

 张氏又进行了制止:“不能这样喝!这哪是喝酒呀?这不成了玩儿命了吧。”

 “娘,你懂什么呀?我这叫高兴。”说话的工夫又把杯子倒满了。

 冯水新觉得有点儿不像,想把杯子拿过来,可是晚了,她又“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

 这时,碧月已经口齿不清了,她坐都坐不稳了。多少酒了?一瓶全完了。可别忘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老白干,六十度啊!

 碧月趔趔趄趄地站起来:“高兴,高兴,我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爹,娘,你们说,啥事儿比高兴再高兴哪?您的闺女今天就高兴!哈哈哈…爹,你还没喝呢,你不是要来个一醉方休吗?喝呀!”

 冯水新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好闺女,爹知道你今儿很高兴,可是酒不能再喝了。”

 “谁说不喝了?喝!”说着,她一下子扑到八仙桌子上,顺手拿起一瓶酒。“咔嚓”一声,瓶嘴被咬断了,尖利的玻璃把她的嘴扎破了,她的嘴角上着血,她对着酒瓶又“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老两口子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俩没死没活地制止了她,可是就在这制止的几秒钟里她又灌下去不下半瓶。现在,碧月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老两口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抬到上。碧月毫无动弹之意,只有嘴里不停地嘟囔着:“高兴…”而这种嘟囔声越来越小,呼吸也越来越弱。

 老两口看到女儿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起来,酒又吐不出,水又喂不进去。他们便慌了神。张氏哭丧着脸:“还不快去请医生?都是你,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

 冯水新不敢怠慢,立即出门。可是当他把医生请来时,已经晚了…碧月早已停止了呼吸。现在张氏正抱尸恸哭,一见丈夫回来,疯了似的叫嚷:“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医生检查了一下,告诉他们,碧月死于酒中毒。

 四邻全被吵醒了。他们尽管素都跟冯水新不和,但一听说是碧月的不幸,也都掉下泪来。大家伤痛了一阵子,可是谁都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按照村俗,未出嫁的女孩子死亡后,是不能在家里停放的。另外根据有关的法规,凡属于不正常死亡的人可以免于火化。

 就这样,在一个漆黑而又寒冷的冬夜,一位纯洁得像白云、美丽得像明月、善良得像观音一样的女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跟她的亲人说一句道别的话,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可怜的姑娘啊,她走的时候,还带着暖暖的体温呢,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换上。

 然而,这么大的天灾**居然没能惊动村西的任何一户人家。因为几乎在同一时刻,村西发生的事情比这更惨烈。

 昭阗送走学智以后,又喝了很多酒。他看到黄脸婆睡得死狗一般,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喝了起来。他喝得乐一阵子,恼一阵子,因此就笑一阵子,哭一阵子。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要哭。等八两酒过后,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要哭了。他只觉得哭跟笑一个味,哭完笑过之后,心里就会轻松很多。到后来,酒喝光了,他就哭不出笑不起来了。尽管不哭不笑了,但并不等于他停止了思维,相反,他的思维比刚才更活跃了。他满脑子里还是鲍福,然而他又不敢对此人想得很深,因为他始终认为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大错事就是跟鲍福断绝了来往;他又想到了汪清贤,随即又后悔不该为胡相金出那样的馊主意,否则胡某不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以至于平朴环一怒之下把他一脚踹出门去;最后他想起了孙寡妇,人家跟他好了那么多年,一分钱的东西都不图,到头来却落得个劳燕分飞各西东的下场。他的思绪慢慢地落在了一位漂亮姑娘身上。他记得今天一大早,孙寡妇打扮得手脚一新,告诉村里人她要到娘家住上个三五。这么说来,真是天赐良机呀!

 他出门沿着墙儿幽灵般地向北移动,在孙寡妇的院子外面停顿片刻,然后猫似的翻过院墙,一步步向西厢房近。门闩在他熟练的动作下瞬间被拨开。

 从枕边发出的姑娘匀称而又轻柔的呼吸声吸引了他。一个饿虎扑食的动作,他把姑娘紧紧地在身子下面,同时捂上了姑娘的嘴,并低声音威胁道:“别出声,否则我就一刀宰了你。”姑娘果然被他镇住了。于是,他掏出那个硬邦邦的家伙…

 他*动得正得意,忽然从另一张上传来孙让的声音:“谁?”

 糟了!他赶忙提上子。可是孙让已经下来了。她大喊:“有贼,快来人哪!”她一边喊,一边用力地抓住昭阗。昭阗岂能受制于她?于是又是一番搏斗。孙让哪是他的对手?昭阗一把将她推得很远。孙让“哎哟”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头碰在了楞上。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体正顺着鬓角往下动。她不顾疼痛,爬起来继续追赶。她抓起昭阗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昭阗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声张。他拼命地挣脱。不料孙让的牙齿被挂掉几颗。她已经咬不准字儿了,只好“啊”“啊”地叫嚷。这时,四邻听见动静,纷纷走出院子。昭阗想,只能翻过西墙,趟过小溪,朝树林方向逃了。

 谁知他刚走到水中央,就听到从南面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叫喊声:“抓贼了,截住他!”刹那间,远远地望见火把齐明。

 昭阗暗暗叫苦:“完了,我已经走向绝路了。”他正在不知所以,忽然看见离火把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拼命地奔跑,他一下子明白了。他赶快涉过水去,紧跑几步抓住那个人的衣领。那人一看被人抓住了,连忙求饶道:“兄弟放了我吧,来一定报答。”昭阗冷笑一声,一巴掌打了过去,嘴里却大叫:“好你个贼人,还敢咬人!”那人分辨道:“我并没有咬你啊!”“你还敢抵赖,这是什么,啊?”这时,后面的人都已追了上来。

 盗贼被绑在了大队部的大门口,火把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盗贼被围得水不通,这个揍他一拳,那个踢他一脚。盗贼是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头发凌乱,衣服破烂,脸上除了鲜血就是吐沫。他苦苦地哀求大家:“饶我一条性命吧,我也是穷得揭不开锅啊!”大队和工作组的同志听到消息后,怕闹出人命,赶快派人前来维护局面。

 突然,一位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冲破看管人员的阻拦,呼天抢地地扑向盗贼,一阵抓,嘴里还骂个不停:“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王八蛋,坑得我好苦啊!我这辈子全毁在你的手里了,我等了你十几年,今天终于把你等来了,我打死你这个欺爹骗娘的狗东西…”

 大家看时,是黄脸婆在厮闹。原来面前的这个盗贼便是本书第三章所说的那个骗她出走,又把她摔在了异乡他土的老光。冤家相遇,岂能无恨?黄脸婆一阵撕打之后,恼怒得背过气来。众人赶快把她送回家去,一阵安顿之后,她总算昏昏沉沉地睡了起来。

 等众人离开之后,昭阗守侯在她的跟前,听着孩子们“妈”一声“妈”一声的哭泣,心里又气又恨有惊又惧,他神魂不定,预感到大事不妙。

 这时,昭谦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昭阗神情不安地说:“大哥…”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昭谦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昭谦怒目圆睁:“你还有脸叫我大哥?我问你,孙家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大哥,孙家怎么了?今晚我哪儿都没去。”

 “你还敢装蒜!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昭谦“啊”地一声哭了“被你败坏的那不是别人,她是英莲,是你的亲妹妹呀!哈哈…,多可怜的妹妹呀,他才十五岁呀,她觉得没脸见人,回到家里就一头撞死在墙上了。哈哈…”他不由得蹲下身去,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头和脸。

 昭阗一腚墩坐在凳子上,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嘴里却在狡辩着:“真的不是我啊!”昭谦“嚯”地站起来:“猪狗不如的东西,这是什么?是不是你丢掉的扣子?是不是前几天英莲亲手为你缀上的那枚扣子?英莲临死的时候还紧紧地攥着这枚扣子呢。”

 昭阗听了,另一半身子也麻木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昭谦是什么时候走的。

 孙寡妇刚被人从娘家接回来,就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她一进屋,不容分说先是一顿打,其后指着昭阗的鼻子尖骂:“你这个畜生,你到底把小让毁成啥样子了,我告诉你,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昭阗麻木的身体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其后就再也没有反应了。

 外面的悲剧还在继续着:孙让已经被人送进了医院,现在仍然昏不醒,她了很多的血,牙齿还被打掉了四颗;郄氏见女儿死去,而且死于如此丑事,更觉无脸见人,也撞墙而死;处于众人重重看护之下的西成老汉见大势已去,发誓绝食而终…

 学智把孙让送进了医院,并为她输了自己的血,又在那里守护了多半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被人替换下来。他回到家里,刚躺在上,只觉得碧月笑地走了进来,一见他,就嗔怪道:“冤家好睡,我要走了,你也不送我一程,白跟你好了一场。”

 学智猛然醒来,大叫:“不好!”急忙披衣向村东跑去。

 院子里凌乱极了,屋门都大敞着,却听不到有说话声。他来到碧月的屋里,里面空的,连铺上的席垫都没有了,只有丢在地上的那本《红楼梦》…那是在埋葬碧月时不小心从枕边滑落下来的。他又来到了正房,只见两位老人昏沉沉地睡在上,除了呼吸,再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色骤然大变,他撕心裂肺地叫喊:“碧月…”邻居家的孩子听到喊声,进来告诉了他夜里发生的一切。

 学智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旁有一万种声音在轰然作。他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出这个院子,继而又往芳草地方向走的。

 在过去,那不过是十多分钟的路程,今天他居然走了半晌。

 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雪来。那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穹庐之下,仿佛被一张无限大的白练覆盖着…

 他踏着茫茫白雪,在这片曾经十分熟悉而今却十分陌生的土地上寻找着什么。这本是一片坦如砥的土地,可是,仅仅一夜之间却骤然突起了一个高而大的馒头模样的东西。他的目光就在这个馒头模样的东西上停住了。他看了许久,眼睛一眨都不眨。他忽然觉得这个馒头模样的东西正是碧月玉人一般的身影。而这个身影现在正用千般的柔情万般的温馨向他微笑呢。他不由得也微笑起来,跟每次在这里看到她时的微笑一样。他的步子变得快起来了。他着风雪,就像拥抱着春风一样。他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他又在埋怨她了:“碧月,你瞧你,天这么冷,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在哪儿玩儿不比这儿好?就算要到这儿来,也得给我打声招呼啊!”她只是不理他。他并不怪罪她,他知道她就是这么个脾气!他把自己的棉袄下来,披在她的身上。他觉得身子骨有些累,就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跟每次坐下来一样,他们首先要沉默一会儿。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碧月,咱们又有一段日子没在一块畅谈了吧?这些天,我的心里又积攒好多话了。可是,先说哪一件呢?”

 刚说到这里,一阵强烈的北风夹着雪花,把坟头上的棉袄吹得翻了个个儿,荷包从兜里掉了出来。他赶快拿在手里,掸掸那上面的雪,继续说道:“就说说这蒲公英吧。碧月,你知道吗,这蒲公英呀,看似普通,其实可有来历啦?它对土呀、水呀、肥呀,等等等等,都没有太高的要求。随便一个地儿,随便一粒种子,它就可以破土而生,茁壮而长,并且开出的花鲜妩媚,香飘四野。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没有任何花草比它更能抗拒烈和严寒。每年伊始,是它唤醒了天地万物的复苏;每年岁末,又是它送走了自然生命的峥嵘。它不仅秀可餐,而且其质亦可餐。然而,就这种花草,也有着它的薄弱。如果给它施以足够的肥料、水分等,它便颓丧,甚至衰微。原来这种顽强的生命,它只喜爱群芳会粹、争奇斗、五彩缤纷、万紫千红,却不喜爱一枝独秀、独领风…”

 他不想再多说了…那些话不过是个引子…其实他最想说的还是他们俩的事儿。他老早就想拥抱她了,可他就是没有这个胆子,今天他的胆子好像大了一点儿。不过他还是犹豫着。最后,他终于张开两臂,用同样冰清玉洁、同样一尘不染的身体与假想中的‮体玉‬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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