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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五章 善恶悲欢其心苦
 度佛寺庄穆的钟声下了舟船便听得清晰,山门面,镌刻两条石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人”寺中主建筑以面大佛殿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对寺门的中轴线上,规模雄伟,整齐划一。

 大佛殿阔达百丈的平台广场,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两丈的钟楼,安放着重达千斤的古钟,这每音传四方的钟声便是自此而来。广场四方除了四道石阶出口外,分布着以金铜铸制的五百罗汉,睁眼突额,垂目内守,各个神态迥异,栩栩如生。广场中心放置了一个大香炉,长年檀香不断,弥漫于整个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处便中卷第五章善恶悲其心苦有出尘离世的庄缈感觉,心底自然宁静。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广场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布,林道间隔,自有一种严谨肃穆的神圣气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层佛塔,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几刺破青天。沿青塔后行,渐有僧舍掩映在山林之间,石道蜿蜒,渐渐收窄,两旁崖壁依山势而雕凿成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来便生在这石崖之上。

 愈行愈高,路分为二,一面通往天家院“千悯寺”点缀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历代未能诞育子女的妃嫔出家之处,亦是关押皇族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于崖沿处,佛道行尽,眼前却豁然开朗。

 苍松翠柏,点缀岩层,禅院庄宁,菩提荫绿。

 黄竹山舍中,一道月白色起暗云的清淡素衣将那蒲团轻轻遮住,外罩的素银浅纱缀着几点细纹泻袖边,朦胧中稳秀的长襟微垂,从容而淡静。

 卿尘素手执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独有的中卷第五章善恶悲其心苦“其心”茶,纤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齿的清甜,一缕送入喉间化做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齿间尚带着些酸涩,再一回味,却仍是盈绕不觉淡香。

 百味纠,浸的人肺腑入境,半不知再饮。真不知是什么制的茶,竟将七情六都占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寿眉长垂,静坐在卿尘对面,要不是看向她时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几乎叫人当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这茶都几皱眉,却又为何每次都要饮呢?”

 卿尘将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许,若非一旗一浮了几片枯叶,便只觉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这茶苦的出奇,却又为何要制?”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这茶岂止是苦。”

 卿尘角微扬:“五味俱全,这茶品得说不得。”

 敬戒方丈展颜道:“此茶便是为知其味者而制,只可惜人们往往一沾便觉得苦不堪言,即便饮完也是勉强。这么多年来,王妃是第二个喝过这茶后还愿再喝的人。”

 卿尘一时好奇,便道:“敢问方丈,那第一个人又是谁?”

 敬戒方丈合什:“有缘之人。”

 卿尘会意,不再追问,只道:“茶中滋味,人间诸境,若众生皆得其真,世间又怎会有佛祖?”

 敬戒方丈道:“众生皆佛,佛亦为佛。”

 卿尘道:“佛上有进境,云外有青天。”

 敬戒大师淡淡说道:“佛法无边。”

 卿尘笑着扬头,挽在脖颈后的坠马髻稳稳一沉,那柔顺的乌发丝丝如墨,随着她的笑动了动:“我不和方丈论佛,那是自讨苦吃,我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说便要亵渎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着面前案上一方锦盒,说道:“王妃不信佛却行佛之善事,资助度佛寺活人无数,如此信或不信,又有何关?”

 此时碧瑶自外面进来,对敬戒大师恭敬地一礼,在卿尘耳边轻声道:“郡主,信已经交给紫瑗了,她说想见您。”

 卿尘点了点头,眼中静静的一抹微光淡然,对敬戒方丈道:“方丈这么说,我还真是受之有愧,我非是善人,是救人还是害人,我心中只凭自己的善恶。便如当我请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不要养些不务正业的懒人,方丈怕是不以为然吧。”

 “阿弥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佛号:“佛度众生,所谓存者去者,是非公道如何评说?”

 卿尘微笑,站了起来:“打扰方丈清修,我该告辞了。下次再来还要叨扰一盏方丈的其心茶。”

 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什送客。

 卿尘步入度佛寺后山鲜有人迹的偏殿,紫媛正跪在佛前,低首垂眸,虔诚祷祝,一袭淡碧的绢衣衬着窈窕的身形,纤弱而柔美。

 卿尘没有惊动她,轻声走到她身侧,微微闭目,香火宁静的气息萦绕身边,悄无声息。紫媛抬头看向高大庄重的佛像,目带祈求,忽然看到卿尘站在身边,吃了一惊:“郡主!”

 卿尘淡笑道:“看你如此诚心礼佛,都不忍出声喊你,许了什么心愿?”

 紫媛低声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殿下,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卿尘道:“多谢你了。”

 紫媛笑容中有些许的愁绪,垂下眼帘,却言又止。卿尘看在眼里,说道:“有什么话便对我直说,何以如此犹豫?”

 紫媛轻咬嘴,突然跪下求道:“郡主,你能不能…放九殿下一条生路?”

 卿尘淡淡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转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莲,宝相庄严,拈指微笑处,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悯,芸芸众生无边苦海都在这一笑中,过眼如烟。

 她回身,缓缓问道:“紫媛,我让你做这些事,你恨我吗?”

 “不!”紫媛立刻摇头:“郡主救了太后,救了我,亦保全了我们全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会为郡主祈福,岂会有所怨恨?”

 “即便我要你害人?”

 紫媛抬眸道:“郡主不会害人。”

 卿尘轻声一叹,问道:“他对你好吗?”

 面对这一问,紫媛神情迷茫:“他若要对人好,能将人都化了,可他偏喜怒无常,转眼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比地狱的修罗还骇人。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看得出,除了溟王妃以外,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了。王府中的女子虽多,他也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他平常在人前那么张扬的人,可我在府中常常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待着,却觉得他很孤单,很可怜。”

 卿尘抬手燃了香,静静奉于佛前,说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告诉你他都做过什么,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必得承受后果,所种何因,所获何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或者便是他的业障。我要你做的事,自有它的理由,你明白吗?”

 紫媛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明白。”

 “你愿意?”

 紫媛点头以答。

 卿尘眸中深如同秋湖月夜,光华淡凛:“紫媛,抬起头来,你真的愿意?”

 紫媛抬头看着卿尘,眼中有些忧伤,但却并不能掩盖肯定的神色:“我可以为郡主做任何事情,我求郡主饶过他的性命,只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他的痛苦,于心不忍,他毕竟…毕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对郡主和四殿下不利,那便是我的敌人。”

 卿尘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欣喜,浅浅蹙眉,说道:“我并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只因他早已生不如死。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愿,便照我说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会怪你。”

 紫媛俯身道:“请郡主放心。”

 紫媛走了后,卿尘独自在佛前站了会儿,才举步下山。

 未至山门,她无意抬头时在来往的香客中看到一个人。

 一个人,一身墨黑色的武士服,匀称而修长的身形如剑,然而剑入匣中,锋芒平敛。

 与往日长街奔马的恣意放肆不同,他沿着青石台阶一步步独自走着,神情奇异的安静。

 卿尘不由停下了步子,驻足在不远处的大殿前。

 夜天溟原本看着大殿上方一片浮沉纷扰的青天缓步前行,忽然若有所感地扭头。

 卿尘这一次没有避开那双眼睛,隔着人来人往,青烟缭绕,她看到了他,他也发现了她。

 芸芸众生,浮尘过眼,熙熙攘攘,擦肩而过,如一幕幕无声的画面,轮回眼前。

 听不见纷扰与嘈杂,半幅红尘,万丈烟云。

 一双魅异而平静的眼睛,一双纯净而清锐的眸子。

 青山深处庄正的钟声遥遥传来,夜天溟似是恍然惊醒,忽然眉眼一吊,那种妖媚的光泽刹那间从黑暗中迸,明耀刺眼。他举步往大殿走去,穿过了人群纷攘,几乎是瞬时便到了卿尘面前,暗光异亮的眸眼一垂“四嫂。”语调微长。

 温热的呼吸几近眼前,卿尘羽睫轻扬,不的缓退了一步“不想殿下也会上山拜佛。”

 夜天溟盯着她:“我也没想到四嫂是吃斋念佛之人。”

 卿尘一笑:“吃斋念佛我做不来,不过上山叨扰方丈大师一盏清茶罢了。”

 夜天溟背着手侧头打量她“方丈大师?他那里只有苦茶其心。”

 卿尘想起方才敬戒大师提到的喝茶人,心中一动,说道:“其心何苦?”

 夜天溟细眸轻眯,微光浮动:“其心皆苦。”

 卿尘道:“善恶其心,悲喜其心,苦乐其心,是非其心,其心百味,如何只有一苦?”

 夜天溟道:“百味如一,其心自苦。”

 卿尘道:“殿下的茶斟的太满了,杯满茶溢,百味难入,是以独具其苦。”

 夜天溟角勾着抹似明似暗的笑:“观一切境,若暄若寂,若物非物,若欣若厌。苦满空溢,明心见,见成佛。”

 卿尘淡声道:“大悟无言。”

 夜天溟道:“大悲无泪。”

 卿尘凝神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上有种异样的东西如轻羽点水般一闪而过,人却往前一倾,低声在她耳边道:“本王独爱此味,时时心存惦念。”

 卿尘微微斜眸,两人近在咫尺:“殿下既读经论禅,想必也听说过,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

 夜天溟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神情狂妄,惹得周围不少人往这边看来:“佛国又如何,地狱又如何?本王难道还怕了他?相由心生,命由我立!”

 卿尘方要说话,突然见他从自己脸上收回目光往旁边看去,原来却是紫媛从度佛寺的大殿中沿阶而下,想是在正殿上过香后,此时才下山。

 紫媛初时没有看到他们俩人,只是低着头步步缓行,待走到快近前猛地见到夜天溟,着实吃惊,停住脚步匆匆福礼:“殿下!”

 夜天溟转身“你怎么在这儿?”

 紫媛轻声答道:“妾身见殿下这几事多心烦,想来此敬香拜佛,求个吉利,只是不知殿下竟也在。”

 夜天溟望着她柔顺娇怯的模样,抬手将她带到身边,言语听起来格外温存:“我倒不知你也有这份心,忘了该见过王妃了吗?”

 被夜天溟挽着,紫媛略有些慌乱的抬头看卿尘,心中“砰砰”跳“紫媛…见过王妃!”

 忽然身边暖气扑面,夜天溟魅亮迫人的眼神在她面前一落,手底微微用力将她拉近,紧靠在她耳边道:“你在发抖。”

 紫媛心中存着事情,不敢看他,只是柔声道:“殿下…”

 “你在害怕什么?”夜天溟继续问道,神情有些阴郁:“害怕本王吗?”

 他晴不定的情紫媛向来是知道的,定着心神回道:“紫媛怎会怕殿下,只是觉得殿下的手很凉,山高风冷,殿下出府该添件衣服,这样一件单衣怎么能行?”

 山风飘,确实是有些凉意,夜天溟眼中暗鸷的颜色缓缓收敛下来,倒没再说什么。

 此时卿尘忽然对他笑道:“很久没见着紫媛了,殿下若不介意,不如让紫媛乘我的船回天都,我们一路也好说说话。”

 夜天溟闻言,深眸之中笑意蛊惑,衬在那张完美的脸上有种勾魂夺魄的美:“那么便有劳四嫂了,改请四哥四嫂来我府中宴饮,还望四嫂赏光。”

 卿尘静静说道:“多谢殿下。”

 紫媛暗中长松了口气,夜天溟转身离去时,卿尘已经伸手握了她的手,她掌心全是冷汗“郡主!”

 卿尘道:“委屈你了。”

 紫媛缓缓摇头,看着夜天溟远去的背影,说道:“此后一生,我愿为他抄经颂佛,只求若能赎那万一的业孽,便也知足。”

 佛钟如诵,山寺渐远,卿尘与紫媛一路缓行,步出山门,佛界尘世临的一线,她驻足回头遥望寺阶高起。登山祈福求经的善客步步攀登,俯首低身,神情各异。大佛殿中释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见,镏金重彩庄严肃穆,深檐飞阁下缭绕在青烟之后。

 她微笑敛襟,飘然往山下而去,佛度众生,偏偏又有多少轮回难解,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执著,舍近求远,难怪佛总是垂眸浅笑静而不语了。!  M.nIUduN 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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