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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才女
 国家语言研究院西面一条不很起眼的小街上有一爿更不起眼的小院,在如今那气派的准现代化办公楼平地间崛起之前,这里曾经是语研院院部所在地。据说,它灰色的砖墙和大理石地面都源自当年建设人民大会堂时余下的边角料,而略施粉黛的拜占庭风格圆顶则与苏联专家有关。也许是我们的文明古国见证过太多沧海桑田的缘故,这曾经留下过不知多少开国元勋足迹的革命旧址如今早已看不出往日的辉煌。设若单单如此也罢了,偶尔还能有黍离幽歌响起,倒不啻为个清净的所在。但要命的是此地距市中心繁华区很近,走出不远便可见豁然开朗的中华第一长街,就好比美丽的女人想守节也难,不少各类小公司、办事处纷纷租赁入住,你来我往、搞得很不严肃。

 对于枕他们这些院里的子弟来说,面前的小街当然不陌生,儿时的学校就在不远处在望,六年里曾经有过多少清晨和傍晚的朝晖夕荫从这里撒过。脚下深深嵌进柏油路面的啤酒瓶盖见证着当年自由市场的热闹和辉煌,感谢上帝,不是出于什么原因,近年来趋凶猛的市政基础建设投资并没有让斑斑驳驳的小路旧貌换新颜,这在改革向纵深发展后、曾经的喧嚣被治理整顿得落寞地文明着的今天看来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徐枕同学轻车路地走向小楼,不知哪个公司的保安在和老乡的闲谈中空瞟了他一眼,可能是兴致正浓,倒没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男孩儿无意识地朝大厅环视一下,右转拐进一扇敞开的木门,眼前长长的台阶通往小楼的地下室。

 别误会,这不是一部反特小说,枕来此也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动机或者使命。

 事实上,他们童年时常到这个院子里疯跑那会儿,小楼已经让给院里几个附属机构使用,比如当年的院报就占据着这里的两层。八十年代中期,当那位老人的指尖从农村划向城市时,天子脚下的“铁杆高粱”们也确实为之疯狂过。那是一段连北大教授都在校园里卖馅饼的岁月,蛋糕最初的膨着实让冲出魔盒的人来不及也顾不上去寻找任何含情脉脉的面纱,虽然现如今钵满盘满的淘金者们早已“仓廪实而知礼节”但“洗底”之前的疯狂仍然让曾经的同好们唏嘘扼腕。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学术界在大气候浸染之下也很难免俗,不过谨慎的文人们最初还是习惯从自己相对熟悉的水域渐行渐远,当初风起云涌的各种小型报刊杂志就是明证,若细数革命家世,它们往往都能找出些显赫的“血统”

 面对着眼前自由市场中益嚣张的叫卖,语研院学报也终于下决心要搭上这班快要晚点的“南巡列车”后来那份在京城叱诧风云的副刊就是此时呼之出的。顺理成章,易欣的父亲从一个编辑室的二把手摇身而为这《风华时报》的主笔,当时还让易妈妈有些揪心的任命在今天看来简直抱上了一块有成批兔子为之前仆后继的聚宝木桩。虽然在正式发行后两三年间就已经让它的母体、也就是院学报显得不值一提,但最初的筚路蓝缕仍然可想而知。

 尽管创刊时仅仅分得一又二分之一(另外那二分之一是印厂)间办公室的“本钱”但踌躇满志的老易仍然浇铸上了自己全部的杜鹃啼血,为了能够就近督战,他把家从几公里之外的小两居直接搬到了单位。但这样一来,女儿的日常起居就成了问题,于是乎,也才有了眼下枕同学正在走向的这间地下室。

 此处原本是各种陈年家什的仓库,市场搞活,难得的阳光从窄小的窗口照进了这个快被遗忘的角落,一批大炼钢铁残留的等外品被处理给了回收站权当物价补贴被“共产”之,大概也就是某些别有用心的**媒体诬蔑我们时常说的所谓经济总量的重复计算。顺理成章,空出的小屋也就借给了创收有功的主编,后来的沧海桑田间也再没有人想起要把它重新收归国有,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已经远离文墨瀚海的易总至今仍然拥有其使用权。醉生梦死谁成器,破马长定乾坤;枕常常觉得,易欣之所以会养成坚韧而倔强的性格,与她当年在的地下室中曾经的记忆不无关系。

 现在,这里早已重新沦为旧年记忆的堆积场所,但曾经的印象依然在隐约中依稀可辨。那会儿,有时要参加田径队训练的易欣并不是女孩子喧闹嬉戏中的常客,下学后更多地径直回到小屋里练就将陪伴她一生的独往独来。

 女娲补天剩得的顽石在千年之后成就了红楼一梦,但却没听过她老人家泥塑先民时富余过什么边角料,这可能就是人匮乏的原因。既然如此,当所谓的成功者得到更多命运垂青时,就意味着另一个甚至几个倒霉蛋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贫瘠着,尽管前者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去遗忘这种万物的稀缺。显然,从相当多的角度上看来,易欣就是那些得到女娲娘娘手里更多胶泥的幸运儿当中的一个,她不仅拥有女孩子所向往的摄人心魄,连在小伙子当中都还没有普及的高挑和坚强也被一并分享了去。种种迹象表明,或许不远处的枕同学就是当初清风山无极崖下被偷工减料的那个,如果你知道他那曾经做过专业篮球运动员的父亲拥有一米九以上身高的话,恐怕就更没有理由怀疑也较典型蒙古利亚人种魁梧不少的枕其实本可以更上一层楼。

 小学时,徐枕凌绝顶的爸爸已经去了南半球那块让柏拉图在西元前就魂牵梦绕的神秘大陆,而母亲在国内邮电部门的事业也正处在弄的关键阶段。换句话说,落生那天起就在身边寸步不离、而从没熟悉过父母那个一室一厅的枕也就更别有向其它小朋友看齐的指望了。可事实上,当年的王澜教授比儿子、儿媳加起来还要忙上几倍,能者多劳总也有个限度,大孙子下学后没地儿可去是摆在眼前的现实,而这个活宝偏偏不敢一个人在空的三间大屋里待到月上柳梢头。如此棘手的问题,在徐荣升副院长之后就已经到了必须要拿出个办法的时候了。

 这一筹莫展的局面,最后倒是让当事人自己无意中给解决掉了。说起来,那时的枕也是老师们眼中的红人,基本上,除了体育之外,各种活动都少不了他胖墩墩的小样儿。举个例子来说,在学校里那个横向比较起来已经很是了得的广播站里,四年级的徐枕就成为仅次于辅导员的二号人物,先天浑厚以至于后来青春期时都没怎么用得着变声的好嗓子,再加上耳濡目染的写作才能,使得在这个局部当中连易欣都只好屈居人下。偏偏这个报业奇才的独生女从娘胎里就对传媒感兴趣,在当时的她看来,那些田径、合唱、钢琴之类的林林总总都没有每天中午响彻校园的十分钟更有吸引力。于是乎,反倒是“易副站长”不时鞭策枕这位办事和走路都无打采地晃晃悠悠着的“正主儿”

 按道理来讲,下午上课前播出的节目本该在中饭过后就到大队部去抓紧策划,但那个天天在女生堆儿里泡着的徐枕根本就舍不得午间休息时的“千金**”而且这位幼儿园那会儿便录过盒带的“徐站长”偏有纵然什么材料都没准备也敢在话筒前脸不红、心不跳地天南海北、东拉西扯、一通胡说的本事,播出质量自然可想而知。可老师们倒觉得这本就是学生自己的课余活动,用不着小题大做,但却把那个打算用电波编织梦想的易大才女急得团团转。

 别看枕中午忙,散学之后却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尽管身上带着钥匙,但几乎从不敢在下班之前踏进似乎每个书架背后都藏着哈里波特的家门;而女同学们大都被警惕很高的父母规定了回家的最后期限,不到五点便花飞花谢。男孩子那些游戏又的确不是枕的特长,往往第一个被十分客气地请到旁边见习的就是他,因为那些更笨的实在不好意思腆着脸去凑这个热闹。但人民群众都是在战争中学会战争,小胖子很快就发现田径队的训练场上有不少高年级的身材学姐,于是便拎着书包、像只大熊猫一样盘腿坐在跑道旁边,飞扬的美腿伴随着他愉快地做完功课。

 但好景不长,本以为无边的风月却没过几天就被早早叫醒:“我看你是没事儿干,对么?”训练结束的易欣叉着站在枕身后。

 “没…没…”徐枕猛然意识到该理直气壮一些:“我看他们练铅球好玩儿的,”他朝远处几个敦实的猛男努努嘴。

 “哼!”事实上,这个感叹词的深意直到两人上高中时才最终被解密,其内涵和枕当年担心的一样。易欣盯着小胖子的眼睛:“我找你有事儿。”

 男孩儿本想编个什么理由溜之大吉,但随即目测了一下那两条近在咫尺的长腿,估计踢到自己脸上的眼镜大概没什么问题,所以还是识时务地跟着走出了校门。枕虽然胆儿小,但并不那么容易被唬住,猜想这次被劫持到那间小地下室决不是去写认罪材料,文革时那包打天下的刑法在八十年代初就早修改过了。果然,可怜的他被勒令做出明天播音的书面计划,等易欣写好作业并审查通过后才得以逃脱。

 “从明天开始,你下了学到操场等我训练完,”看来人家已经知了自己的生活习

 枕到现在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听她的,因为那实在与心虚无关。

 地下室里的变化在两三天后很快被易妈妈发现,又顺藤摸瓜地得知小胖子四处闲逛着不敢回家的隐情。于是,在王院长的欣然首肯之下,只要当天枕有事儿,男孩儿就待在这里吃完晚饭,然后由易欣负责送到路口,形成了惯例。

 当然,这一切在今天看来都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虽然老旧的家俱依然在它们原来的角落里提醒人们那曾经的往事。随着《风华时报》销售量飙长,主编的宝座也就益成为“有识之士”们觊觎的目标,不少当年情愿稳坐钓鱼台并官运亨通的同僚开始意识到还是广阔天地才好更有作为。于是乎,倒是这些“刘郎去后栽”的新贵们为京城几家倍感压力的老牌报纸解了围,一批批的钦差大臣、一次次的人事更迭,本就是高阁中产物的副刊难逃潜规则的同化。

 想当初吴越争霸,范蠡深知勾践决非可以与之同甘的角色,便在宏图已成之时带上美人去搏击商海、终老江湖,偏偏那个颇有识人之明的文种不停苦劝、决意留下来摘桃子,落得个兔死狗烹的结局。殷鉴虽远,但仍可知兴替。易主编在黑云城的紧要关头决定效法陶朱公,离越国宫廷那已经渐趋僵化的旧体制,彻底重新做人。正好某蒸蒸上的地产企业伸出橄榄枝,于是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新人旧人各得其所,《风华时报》改朝换代。

 既然已经近水楼台,小学升上初中之后,易欣也就没有理由再连那阴暗的地堡,而是羡煞众人地搬进了京城最早出现的复式之中。或许,这曾经让可以不再满大街转的枕颇感温暖的斗室并没有给倔强的女孩儿留下太多的愉快回忆,自然课拿回家做发芽试验的豌豆因为不见阳光而迟迟不肯“小荷才尖尖角”以至于让自己破天荒蒙冤的往事可能早已淡忘,但那几年后每逢雨仍隐隐作痛的关节却长时间地提醒着当初的艰难岁月。于是乎,绕弄青梅的革命遗址成了不堪之回首,即便不得不去取什么东西时,易欣也尽量让枕代劳。久而久之,他反倒成了这里的主人。

 或许是苏联体系的余波未平,中国的年轻人在学习条件反现象时最先接触的都是俄国生物学家巴甫洛夫那狗听见摇铃就口水的著名实验,以至于后来谈起这个严谨的科学术语时难免产生些许很不严肃的念头,当然,这也是条件反使然。不错,让人学会改变需要外力,而维持现状靠惯性就足够了。事实上,牛顿在四百年前的伟大发现通过内心的自省也一样可以得出,不见得非得去麻烦苹果。比如今天,枕并不需要到冬暖夏凉的地下工事里“淘宝”但在和易欣“约会”之前还是下意识地走向了这个闹市中安静的角落。其实在他寄居到吴教授家之后,两个人已经没有理由把见面的地点仍然留在院部附近,但易欣也并不勉强枕这唯一的固执,只是无奈地摇头笑笑,就像十几年来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

 眼看时间快到,徐枕掏出钱和钥匙并揣进衣兜,而把拎在手中的书包留在了上,似乎宁愿用事毕再绕远取一趟的代价换来那缥缈的归属感。他走出小屋,环顾左右,这可能是仍然没有安装铁门的唯一例外。也难怪,在多数人看来,这里面并没有太多值得或者能够被拿出来分享的什么。

 已经是九月底的光景,空气中开始传来‮花菊‬那有些苦涩的清香,燕赵遗风,皇城儿到底不难么容易被脂粉气淹没。他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熟悉的白杨,但耳畔显得有些尖利的鸣笛声却打破了这午后的幽静。

 “诶,”枕不大喜爱这种在很多发达国家被严格限制的叫嚣,而且它在我们这样一个仍然初级阶段着的社会中更像是有车一族目空一切的宣言书。他叹口气,往本就不宽的小路边上靠了靠。

 但那个声音好像并没有足于如此战果,而是不厌其烦地高唱着。枕站住,并下意识地往司机位置上瞥了一眼,尽管隔着今年流行的复古大墨镜,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后面易欣的含笑。

 女孩儿穿着一身合体的淡黄职业套装,这在受日本AV启蒙很深的都市八零后看来有着丰富的引申含义。于是,枕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换了个座姿,并顺便活动一下那牛仔里感觉有些紧绷的大腿:“你不冷么?”其实,这个全球变暖的时代中,北纬四十度的孟秋完全还是短裙的舞台。

 “切,”拿到驾照并不算久的易欣用踩着高跟鞋的双脚熟练地摆弄着那三个连贴膜都没来得及揭去的踏板,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于枕为什么没有问她什么时候开上的新车:“跟我到高速跑跑,得磨合一下。”她脸上从来也不祭出女孩子们所惯用的那种廉价的假顽皮。

 和易欣这样的同伴一起出门是十分“省心”的,她总是在已经安排好一切之后才会“虚心”地征求你的意见,这一点,枕当然早就视若无睹。好在他确实不是那种决断型的性格,更喜爱随遇而安地去习惯着。比如,男孩儿原本很有些怕辣,但在易姑娘反复的熏陶之下也逐渐变得来之能战,区别只是他从来也没有任何主观上想吃的冲动。“从神经学角度讲,辣其实只是一种痛感,根本就不属于味觉”枕常常这样说。

 今天这顿水煮鱼之所以要跑到几十公里之外的良乡来吃,当然和那辆枕说不上名字的新车有关,但从易欣点菜时基本没怎么看菜单的架势来分析,她恐怕并不是头一回光临此处。其实,算起来,两人出门的开销基本都是女孩儿承担,在她供职于现在这家威名赫赫的跨国企业之前就是如此,枕早就已经在若干次挨瞪之后没有了任何抢着掏钱的**。事实上,他到底买过多少单基本都能直接从女孩儿的衣着或者佩戴上直接体现出来,比如她现在身上的这套正装;易姑娘似乎只有在逛商场时才会偶尔默许导购小姐熟练地带着男士去开票,抑或像上次那个手机链一样去加以适当的引导。

 有趣的是,这个学金融出身的才女好像并没有把市场效益最大化那一套运用到私生活的实践当中。她更多的业余时间还是在自己家里布置当的套间内发奋图强,或许也正因为此,易欣根本就没有必要像枕一样到校园里专职地搭上大好时光。有别于那些习惯盛装到商业街走秀的“红粉军团”她每次购物时的出击都似乎早有准备、目标明确。不仅如此,和枕见面的安排好像也都是经过计量经济学模型反复推演过,一向浅尝辄止,决不从早到晚去搞疲劳战术。

 可惜,并不是任何人都这样精通距离与美的关系。当年刮共产风、大搞集体食堂的岁月中,有过不少肆意浪费、比赛吃饭之类的闹剧甚至悲剧,但却极少听说谁执着到在自己家都每顿吃十六分;这说明,当收入与支出或者权利与义务不匹配时,杠杆的两极往往很难达成稳定的平衡。其实,以上逻辑也完全可以拿来宽慰那些辛苦备课而门前冷落车马稀的人民教师,既然您讲授的东西难以直接转化为经济效益,就别学生们不来捧场。比如宫子叶教授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当前意识形态领域的不景气在她执掌的共运史课程中是如此具体而微地体现着,当坐在你眼前的活人连签到簿上满篇俊秀小楷的一个零头都不及时,任何“形势大好”的自欺欺人都会即刻变成皇帝的新装。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看来夫唱妇随的宫老师很是懂得其中的玄机,教政治理论最大的原则就是动什么也别动感情,意气用事的覆辙早就赭衣路。但我们这位教授显然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不但教案的内容四平八稳、专治失眠,而且面对渐稀薄的人丁也不以为意、视若无睹。毕竟,大家敢不来正说明没拿你当外人。每当宫老师从厚厚的五号字打印稿中抬起头来与同学们目光交流时,她总会习惯性地摘掉眼镜,在散光的人看来,眼前的“七十二贤”至少在瞬间翻了一番,尽管,这种增长显然是不可持续的。

 在捧场还是翘课这个问题上,徐枕是语用系那四位中最不实事求是的一个,尽管身边的红颜们都已经散落在天涯,但他仍然执着地准时出现在每次的催眠现场,头一排上那个宽厚的身形和笔记本上飞动的墨迹近乎倔强地维护着这门红色课程那式微的尊严。

 其实不仅是他,由于人去楼空而递补到第二排的程毅也同样“不开眼”小徐终于腾出机会和他难得一晤:“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尽管这个眉目疏朗的小伙子报到时就给他留下了蛮好的直观感受,但在脂粉堆中刚刚理出头绪的枕还真没来得及和他恨晚相见。

 “大哥”如此称呼显然是拜在首师大和北京孩子们四年的厮混所赐:“你已经问我三遍了。”程毅微笑,抬起头毫无恶意地看着小徐。

 “是,”这当然并非枕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四处套磁的他经常会遇到驴没对上马嘴的情况,所以毫不慌乱:“我知道你是什么系的,”显然,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清楚:“我是问你具体搞什么专业。”请注意,这里所谓的“具体”那学问可就大了,即便人家真的已经告诉过自己,也可以说这次是打算进一步切磋,非但没马脚,反而更显亲近。剑桥要求研究生的学习领域“一寸宽、一里深(Oneinchwide,onemiledeep。)”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此外,任何专业的细分都可以向下兼容,一旦知道人家“具体”搞什么,便自然可以逆推出其所属系别,前面的谎也就兵不血刃地圆上了。

 “现代汉语词汇学”湖南小伙子的笑容有些莫测,但依然暂停了同样草上飞的签字笔,把肘部支在桌面上,右手托起半偏的脑袋。

 两个男生之间目光相接了一下,但这个过程很是短暂,倒不是枕被客气地揭穿面纱后不够老练,纯粹是素使然。正如同这个语素可以构成的词组只有“同相斥”和“同恋”一样,两个老爷们儿超过三秒钟对视的结果除了肌肤相亲就是老拳相向。而且这个定理似乎还可以推而广之,举凡一家或一国之内的矛盾以及敌视在很多时候甚至会使得群体间的竞争被搁置一旁,天知道要不是有为数众多的伪军,日本帝国主义能在东亚共荣几天。

 好在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时代青年的身材典型地体现了我国广袤国土上南北地域之差异,不论以那种形式肢体接触起来口径和吨位都不大兼容,也便没有碰撞出什么漏*点的火花。还是年长一岁的枕同学先找到了出口:“你们系都有谁啊?”他自以为这个承上启下很是高妙,言外之意是通知程毅他已经“荣幸”地成为现代汉语研究所诸君中最被青眼有加的那个。

 这位研究新词发展的后起之秀讲起话来也是惜墨如金,程毅很有些“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般的严谨学风,只是简之又简地念出几组音节。除了在外语课上很有些惊过的四川女孩儿习咏嘉之外,对于其他那些名字,枕都毫无印象;尽管已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自我叫卖过,而且大抵也都身怀某种绝技乃至异能,但都已经被研究生院这波澜不惊的深灰底晕染得充耳不闻,基本等价于“阿猫”、“阿狗”云云。

 徐枕下意识地点点头,似乎在回味着如马恩列斯的头像般飘过的尊容,他朝讲台那边几乎未带任何不安地望了望,顺理成章地给自己找到暂时离话题的借口。

 说起来,这个程毅确是研院里大都“出身寒微”的同窗中很有些来路的一位,当然,如今二十多岁年轻人的所谓背景无非是家里长辈的根基而已,比如眼前的岳小伙儿就很有“啃老”的资本。据不愿透姓名的消息灵通人士称,程同学的父亲原为某大型国企的高层管理人员(或者称为干部更加妥当一些),主要负责一些利润丰厚的副业。前两年进行国有资产的核算与重组,为了巩固连续亏损的主业从而保证国有资产对命脉产业的“控制力”决定对肥得油的三产“清晰产权”所谓清晰产权,简单说就是弄明白归谁,如果还像原来那样“全民所有”当然就不够“清晰”所以还是卖给个人好些。卖给谁呢?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喽。价钱嘛,意思意思就行。于是乎,我们这位“程副书记”就摇身七十二变,坐拥庭湖畔某个生意红火的大型度假村,当年先烈们用性命换来的国有资产就这样在个人手中实现了“保值”、“增殖”

 程毅似乎没有从枕的表情中读出什么异样,相反,却出些类似赞许的笑容;原来,宫子叶老师正讲到列宁的新经济政策,盛赞革命导师当年把苏维埃政权无力运作的一部分企业和产业交给老外或本国资本家是明智之举,这显然引起了程少爷的强烈共鸣。看来真是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徐枕甚至开始有些感到当年红色风暴中的“血统论”也不完全是子虚乌有的痴人说梦。

 正如从武装割据的广大农村进城赶考的革命干部们往往难逃小布尔乔娅的秋波顾盼一样,枕倒是不讨厌这位先富起来的公子哥儿。实事求是地说,程毅同学待人和气还很有几分乐善好施,好评远远多于诋毁,不让人想起当初丁玲女士那为她带来一生荣辱沉浮的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荣获斯大林文学奖时所得的评语:“这部小说真实地展现了中国大地上阶级斗争的复杂。”

 下午没课,且吴教授夫妇都去参加在郊区某个山清水秀的所在召开的什么研讨会,所以徐枕并不急于回去吃饭,而是和程毅一起踱向食堂。照例,二人在门口的布告栏前连了一下,今天,这里的气氛似乎较以往活跃些,陆续有人好奇地站住端详着什么并含笑走开。他们俩也不免俗,细看处,原来是一份某女生写的声讨信:

 “最近,我们学校出了一个BT(即变态,大约是淑女怕这个污秽的词语沾染自己纯洁的口舌…作者注),我们晾在楼道和院子里的连袜都被他偷去了。姐妹们,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抓住这个BT,救回我们可爱的袜袜哦。

 …失去了袜袜的可怜的小女生”

 枕的眼神有些恍惚,不过弄懂这篇檄文倒是没有大碍,更何况身后还有个抑扬顿挫的调子在现场解说,真是声情并茂。两人相视无言,面颊的爆笑显然已在薄而出的边缘。联想起前些天在某博士姐姐宿舍见到门口高悬的江心照妖镜,可见研究生院敌情之险恶,难保这份声讨函就是女巫聚会那引蛇出的邀请信,徐枕忽感身边无数二二得四的双眼都像是机警的哨探,尽管心中坦,仍然脊背发凉。料想众多书中颜如玉多年青灯手卷的饥渴,一旦被女才子盯上多半得屈打成招,所以还是尽早远离这是非之地为妙。于是乎,二人也故作若无其事地随吃饭的大部队鱼贯而入。

 顺便介绍一下,因为研究生院中每个系其实都对口归语言研究院的相关各所管理,所以大家平里各自为政,不夸张地说,眼下的饭堂是全校难得的定期聚会地点。虽然开学已有不短时间,但枕倒还真没怎么光临过这食场所。尽管如此,花花世界还是自顾自地熙熙攘攘着,比如说,从每天用餐时的聚散就已经不难看出新近结识的同学们之间初具规模的离合好恶了。

 徐枕没有餐卡,何况早上彭已经给留了午饭,但程毅还是先斩后奏地给他两个炸鸡腿儿。于是,男孩儿也就没再多说什么,随程毅走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前。

 “哎呦,真是稀客啊,”外文系的顾向后甩了甩一袭长发:“平时没怎么见你在这儿吃过。”

 其实人家的意思就是说跟你的交往很有限,但情种却有充分理由解读为美女始终在关注着自己,于是,枕顺杆就爬:“是啊,人家这不都是为了和你偶遇么?”

 “哇…你们所那两位呢?”显然,当过老师的顾姑娘很有分寸,灿烂的笑容既给足了别人面子,及时转移的话题又不动声地让你浅尝即止。

 “今儿上午没来,”程毅在把餐盒中的豆腐和米饭泾渭分明后接过了话题,然后又是耐人寻味地笑着:“你们看门口那个告示了么?”显然是个设问句,不需回答,因为这条新闻俨然已经成为了此间的头版。

 或许是出于同胞之谊,抑或是碍于脸面不好撕破,在座几个女生只是抿嘴微笑,并未置褒贬可否。所以还是枕先打破僵局:“话说啊,有那么一个老处*女…”

 这句定场白效果不错,大家的注目成为他讲下去的最好鼓舞:“她二十年来上班从不迟到,但有一天忽然晚到了两个小时,同事就问怎么回事,结果她很不好意思地说被一个男人跟踪了,”徐枕瞟了瞟顾微微翕动的双:“大家很不解,被人跟踪该加快脚步才对,怎么反而晚了呢,就问她为什么?”

 做好铺垫,男孩儿环视了几位一下:“老处*女两颊绯红,说:‘那个BT走得太慢了。’”他故意拉长声调,夸张地模拟着那忸怩之态。

 哄笑声引得临桌频频投来异样的目光,看到顾为之开怀,枕更加得意:“那位姐姐都把连袜挂到院子里了,就差提供电话定购服务了。”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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