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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杀死了一个人
 你辛辛苦苦踏过每一步,可前边的路上总有个什么等着你,让你忽然就觉得以前的遭遇都不算什么。

 以前,照了钢七连的习惯,把这叫做挑战,可这次不同,这次你没法叫它挑战,别人的那条命不是给你形成挑战的用具。

 不能当它是挑战就是说你放弃了,用吴哲的话来说叫人格崩盘,用大家都用的话叫落魄或者潦倒。

 我想知道在老A的报告里是怎么写的,一纸文书,连事故都算不上,一级士官许三多毙敌一名云云,因此甚至会考虑我的立功嘉奖。

 所以剩下的只有我自己,一遍遍地把那个镜头在眼前回放,清醒的时候我很宽慰,我知道出于本能完成的那个战术动作是无可挑剔的,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但是在若睡若醒的时候,我悚然惊起,我杀了一个人,抛开其他一切不说,就这么简单。

 这种事情你是只好抛开一切来说的,当有个人眼睁睁在你跟前失了生命。

 吴哲说人生中有股向下引力,这回我是相信了。

 那段时间,我天天让自己处在一种半睡半醒之间,然后悚然惊起,我似乎是有意为之,希望在哪一次的悚然惊起中找到一个解释,后来我连这种希望也放弃了。

 老A的一切规则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了,我睡得很晚,起得很晚,吃的被齐桓嘲笑为猫食,错过了大部分的日常训练。

 他们…我是说我的战友,那些老A们对此表示宽容,这让我感激,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表现出来的不仅是宽容,还有理解,这又让我吃了一惊,难道他们都有过同样的经历?

 不管了,总之后来我们再也不交流这类话题,别去交流创伤,这是个实用的规则,有时候我想起袁朗,他说出来的很多这类事,都当成半开玩笑。那么,那些不能当成玩笑说出来的呢?我终于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他们在这上边经历得要比我多,经历多到不需要再说了,只有我这样没见过什么的人,才在这里叨叨说自己的故事。

 二级士官许三多

 齐桓的哨声又响了。

 等到吴哲一手拎包,一手抓着几本书冲出来时,别的人已经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门口。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行李。

 吴哲被齐桓骂了一句:拖拖拉拉的。

 报告,应该提前通知!吴哲给自己寻找理由。

 多大个事情?换个房间而已嘛,搬到对面就是了,还要提前通知?立正!稍息!以我为基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只松了一天,连步子都不会走了,世界上哪有不会适应队形的兵?

 其实那队形也没怎么的,他习惯地训,大家习惯地听,队列向楼梯口走去。

 许三多走在队尾。

 苦苦三个月,对剩下的这些人来说,不就为了搬到对面的宿舍去吗?

 走廊上的老兵讪笑着,议论着,看着每个房门口都站着的那个刚通过测试的新人,只要不在队列中,大多数兵其实比百姓更爱看热闹。新人仍是列队的,老兵是散散漫漫在一种休息状态,这就分出了高下。

 齐桓没有站他们一边。

 他说你们是新人知道吗?用你们最不爱听的两个字,菜鸟!

 立正!

 十一条汉子搐般狠狠地立正着。

 背包!半拖半挂的成什么样子?

 所有的人立即将包捧在手上。

 齐桓明显是在延长这份难受的时间,半天后,才让他们走进了屋里。条件是改善了,屋里只有两张,而且不再是高低。桌上还有录音机和一台复读机。桌上和墙上贴满了各种武器的三面识别图,看上去如齐桓一样,冰冷得没有半点人味。

 许三多和齐桓是一个屋。

 夜下来了,齐桓从外回来,看见许三多还站在窗边出神,便问他,这么黑了,怎么不开灯?许三多连忙起身开灯去了。齐桓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扫一眼许三多。他说以后就是同屋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是不会管你的。

 许三多说是。

 随你便吧。齐桓继续翻他的书。

 许三多又走到了窗边,他一直在看着远处丛林掩映的野战机场,一架直升机如凝固在半空,几名练习直升机机降的士兵正在从空中滑下。

 在老A受训的三个月里,许三多经常跟自己玩一个游戏: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步兵团。别羡慕。齐桓把头从书堆里抬起来。

 许三多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现实:什么?

 你看着那直升机不是很想上去吗?我告你不用羡慕,最近得动。

 怎么个动?

 动就是…齐桓想了想又严肃起来,不该问的不要问。

 他又回到了他的书堆里。轰轰的直升机引擎声越响越近。

 齐桓没有瞎说。

 几天后,他们就进入了战场,直升机的引擎声轰鸣着从头上远去,而远处机的扫震响了山谷。齐桓许三多和一个队友正在丛林中飞速穿行,近距的弹尖啸着划过,一排枝叶齐刷刷地倒了下来。

 许三多很快知道齐桓说的动是什么了。一个贩毒集团在边境上和武警已经对抗了三天,他们用毒品换来的武器良得出奇。队长说这是真正的战斗任务,真正的意思就是空中飞行的弹头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许三多肩上的步话机在聒噪着,里面传来烈的声和通话声。

 …一号,游击五号在B4接火!完毕!

 …游击七号F1机降成功!完毕!

 …四号少多事,三号用不着你支援!完毕!

 齐桓忽然一把扑倒许三多。有两个人影滚进了树丛,那名队友也扑进了树丛。几乎就在咫尺的距离,两名武装人员灵活得如猿猴一样跑过。许三多下意识地举起,齐桓一手摁住了。

 瞬息工夫,那两人已经没入丛林。

 齐桓头也不回: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联系线人,找出毒品窝点…还有尽量保持隐蔽。

 齐桓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摘下步话机,说道:一号,游击二号潜入C3区,展开下步行动。完毕。

 轰的一声爆炸声远远传来,许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

 齐桓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士官同志,你不会怯阵吧?

 许三多摇摇头:他们还有炮。

 小六○炮,小炮弹还没个拳头大,小KS。士官同志,击潜伏,一招制敌,除了这子弹真能把你打死,这跟平时训练有啥两样吗?

 报告,没有。

 齐桓点点头:你去C4区,和头上绑红布条的人取得联系,他是线人,把他带回来。

 …我自己?

 线人靠不住,谁硬靠谁,两天打下来,我怕他又靠回去。总不能把三个人全装进去。

 齐桓看许三多的眼神居然有点幸灾乐祸,甚至有点缺德,许三多木木然点点头:不能。

 绝对不要暴我们的具体位置。

 是。

 许三多刚跑开两步,齐桓又想起什么,说:步话机留下。许三多一愣:那我不跟你们失去联系了?齐桓说事在人为,没这玩意一样打仗。我不希望它被人缴后‮听监‬咱们说话。许三多只好拔下步话机,交给队友,起身钻进了丛林。

 许三多回过头来的时候,齐桓等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只有声仍在远远地响着。

 他忽地猛跑了几步,侧身滚进了丛林。一个手持美式械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许三多知道有人是在追踪,可他刚刚把举起,那人的脑袋便像长了眼睛似的缩了下去。

 两人于是僵持住了。

 许三多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地发着抖,终于,他松开了。

 那人的头上正好束着一红布条。许三多一看就知道,那是齐桓所说的线人。线人也将扳机松开了,他冲着许三多努努嘴,示意许三多跟着他,往身后的丛林深处走去。

 山谷里有几处似乎早已废弃的窝棚,许三多跟着那个线人警惕地摸了过去。走到窝棚前线人站住了。许三多刚一过来,却被一推,推进了窝棚里。

 线人的汉语显得有点生硬,他说我开的条件,你们答应了?

 许三多有点茫然,他看着他,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条件。

 线人突然拉动了栓,使劲在许三多口上杵着:我知道,你们反水了!

 许三多下意识地握住了,但他随即放开了。他知道他不能还手。他只能瞎蒙他。

 现在你可以跟我走,杀了我,你没地方去。他说。

 线人犹豫了一下,垂下了管,他说:没答应条件,我不跟你们走。

 许三多应承着:答应你了。

 线人使劲看着许三多。他觉得眼前的许三多不会撒谎,因为许三多的脸上十分地真诚。但线人还是有点怀疑,他说你骗我!你们狡猾!

 许三多使劲地比画着手势,说无线电联系不上,我,专门来告诉你,答应你的条件!

 线人想了想:你是多大的官?你说话算数?

 许三多说:很大的官!我说话肯定算数!

 有多大?线人问道。

 许三多咬咬牙,说:我是指挥官,MAND!

 骗我!不是MAND,你年轻!

 许三多情急之下,急忙拍了拍自己那副二级士官的肩章:中校!看见了吗?TWO!TWO!我是中校!

 线人认真地看了看,似乎得到一个巨大的保证:中校很大。

 许三多终于松了口气:跟我走吧。

 线人反而退了一步:还有事要办,我。还搞不清毒品藏在哪,他们不信我。

 许三多愣住了,这实在是个太要命的理由。

 线人比画着:告诉我位置。以后我去找你们。

 我们在附近保护你,你出来就能找到我们。许三多说。

 你不相信我?不信,你,我也不信。

 我没有地图。许三多说。

 我有。线人掏出了一份军用防水地图,放在许三多面前。许三多一时有点发愣。线人说,画出你们的位置。找到毒品就去找你。

 许三多看着线人的眼睛,拼命想看出来什么,对方似乎傻子一样的眼神让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觉得有些不祥。于是,许三多在地图上画了个很大的范围。

 线人顿时火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

 许三多沉着地说:我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呆着,我们随时都会帮你!

 线人急了:你坐着!你别过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是上百公斤的毒品,在我的国家是要用上百条人命来换的!

 许三多的眉头皱起来了。他说在我的国家注定要被销毁。我讨厌这种东西。

 线人瞪着许三多,眼神瞬间变得十分强硬。他终于点点头:你等着,有个东西,你看了就会相信我。他刚一转身,背后的机轻轻地响了一声。线人回头一看许三多的已经对着他,立即惊叫起来,他说你干什么?

 许三多说:现在我不相信你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强行的。

 线人说为什么?许三多说不为什么。因为你在骗我,你刚开始很消极,现在又很积极,而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带你回去。线人愣了一下,终于笑了,这时候终于可以看出他是个狡黠之极的人。那线人汉语一下变得流利之极,他说你不也在骗我吗?二级士官先生。

 许三多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右手的紧紧地对准线人,左手掏出第二支对准了窝棚的薄壁:叫他们不要动。

 线人说没有用的。现在对着这个小草棚的至少有十支。

 他的话不假,几柄刺刀已经轻轻挑破了窝棚的薄壁,可以想见,后面还有几个黑口。许三多一动不动地僵持着,一直到线人有恃无恐地从他的手里把拿下。

 帐篷里的武装人员装备果真很好,轻重武器,夜视仪器一应俱全,如果穿上军装,你会以为他们就是军人。许三多的脸上,已经被他们捂上了一块又一块的巾。旁边的两个人在使劲地挟住许三多,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许三多并没怎么挣扎。线人看看旁边的秒表,已经跳到了两分三十秒。但从许三多绷得铁紧的身形可以看出,他已经忍耐到了何等地步。线人终于无奈地摇摇头,让人把许三多脸上的巾拿开。许三多终于长长地进一口气,然后整个帐篷里都是他重的息声。

 他瞪着线人,倒没有什么仇恨。

 许三多不太懂仇恨。

 线人说你已经折腾我们两个小时了,如果只是要面子的话,你早就可以说了。

 许三多也筋疲力尽了,对方的刑讯虽然没有伤及肢体,却需要极强的体力和意志来对抗。

 但线人不肯如此死心:他们…或者用你们的话说,你的战友在哪?

 许三多看着他,没有回话。

 他们对你可不怎么样,要不然,不会让你独个儿来送死。

 许三多还是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这种人,韧得出奇,意志很强,我也知道你们对付刑讯的办法,顶过一分钟,再顶过一分钟,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到你们自己都不相信的程度。干吗坚持?因为当你们的兵不容易,走到今天全是血流汗一步步踩出来的。我现在就问你,你的坚持什么用也没有,你还坚持吗?

 那线人踱来踱去,他找到一个很近的距离看着许三多,嘴里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杀了你,再在你身上上一些毒品,你到死都说不清,你这辈子的努力全部白费,你还坚持吗?

 许三多根本就没有表情,这让问话的人大为怒,他从弹药箱上拿起一把手,顶着许三多的头扣动了扳机。

 没有响。

 许三多重新睁开了眼睛。

 线人笑了,说我忘了装子弹。

 他慢慢把一个弹匣装进去,拉栓上弹,存心让许三多看见,让许三多听见子弹上膛的响声。

 许三多瞪眼一直地看着。

 砰的一声响…地上的一个酒瓶爆开了。

 现在来真的了。说吧。线人很有些嘲讽地笑笑:你的战友,他们的位置。

 许三多怔怔地看着那个对准他头部的黑漆漆的口。

 你只是个二级士官,你超不过二十二三岁。什么叫春风得意,大概你这辈子也没尝过吧?你大概还没有过女人?你多半是个农村孩子,你去过多少繁华的地方?你花过多少的钱?大概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游遍了你们中国,进出五星级的饭店。你呢,十万块钱对你来说就是神话了吧?你觉得公平吗?你不要命地在这硬什么呢?你可能有很多幻想,你也幻想你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可你保证没有想过要这样被人打死吧。

 说着,他的手指上也在加,他似乎很高兴让许三多看见这个。

 跟我们走吧。我肯定你会比以前活得好十倍,说真的,我以前也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军人。

 许三多突然接过了话,他说不管你是哪国的军人,你真他妈的给军人丢人。

 线人愣了一下,对旁边的人示意道:吊起来。我要他自己宰了自己。

 然后,线人带着他的人,走了,只留下许三多一个人悬吊在空中,只有脚尖触到地面上。一支手,被固定在地上,口对着许三多。牵着扳机的一钢丝连接着许三多被吊着的手腕,只要他稍有放松,那支就会被扳动。

 许三多的汗水,在一滴滴地往下掉。

 许三多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那个口。

 许三多的脚尖只要微微地发抖,扳机就会一点点地绷紧。

 许三多最后一次估算了一下那绳索的距离,咬咬牙,猛地一跳,那扳机也猛然扳紧了,但是,许三多已经抓住了绳索。他在空中微微地摇晃着,他极力地安定自己,然后一只手吊着绳索,一只手慢慢解开绳结。终于,许三多完成了这个耗尽心力和体力的动作,等他把那只手也解开时,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首先把拿到了手里,在原地躺了会歇了口气。

 他给被勒出血痕来的手腕过过血,然后起身离开。

 营地里空空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像是座鬼营。这一切足以让许三多困惑,但他没有放松警惕。当他闪到营地里的一顶帐篷时,翻身一跃,猛地蹿入了丛林。

 从昼至夜的一通折磨,已经让许三多耗尽了体力,他一边摇摇晃晃地穿过丛林,一边从树上下一些可食的枝叶,啜着上面的水,咀嚼着苦涩的枝叶,以补充自己的体力。

 他已经快站不住了,一横伸出来的枝干,将他绊得摔出了三四米。他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忽然,他听见有人的响动。

 他看到几个小小的人影,在丛林边缘的山道上,正往这边过来。就着月光,他看见前边两个被下了的人,一个是齐桓,一个是他的队友。后边几个荷实弹的,正是那线人和他的同伙。

 许三多屏息宁神地躺在树后,等着他们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一个一个地数着他们的脚步,他们很快就断定,除了齐桓和队友,一共只有四个敌人。他检查了一下里的子弹愣住了,膛里一发,弹匣里一发,他总共只有两发子弹。

 许三多在紧张地思考,或者说,他在紧张地决定。

 齐桓的身影刚在他眼前一闪,许三多猛地跃了出去。

 他撞倒了齐桓,他夹在那名队友和毒贩的中间。

 他的喊叫是随着声同时发出的,他对着最近的一个开了,然后对着第二个人也开了,第三个被他撞到了线人的身上,他正要将那人锁喉时,他的手被线人用挡住了。他只好用肘一砸,箍住了对方的脖子,然后一个甩手,准备拧断对方的颈骨。

 然而,与此同时,他被几个人从后边抱住了,他刚摔开了一个,又一个扑了上来…忽然,许三多愣住了,抱他的人,正是齐桓和那队友,被他摔开的人是本应死在他下的那第一个人。齐桓和队友都笑了,那几个人也都笑了。许三多被他们的笑声弄得很茫然。茫然中,那几人已经一个一个叠罗汉似的在了他的身上。

 新家伙!

 你入伙!

 死老A,出手太狠啦!

 下次俺再也不演毒贩啦!

 许三多连打带踹地狠揍着在他身上的那几个,直痛得他们一一闪开。

 齐桓也狠狠着了他两脚。

 怎么回事?许三多问,怎么回事?

 齐桓不由嘿嘿地笑了。

 其实我们也不想,队长非得这样。是测试,许三多,最后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许三多看周围的几个人,被他看到的人都讪讪地笑着。

 扮线人的那位仍在着自己的口。

 许三多忽然跳了起来,对着那几位一通拳打脚踢,那几人刚开始以为是开玩笑,痛得受不了只好闪开。

 齐桓只好阻止道:干什么?干什么?

 那位线人上来阻拦,被许三多一掌推开了。

 你们害得我去杀人!你们让我以为真的要杀人!许三多沮丧而又愤怒,几乎要哭了出来。

 旁边的人愣了,不知如何才好。齐桓轻轻地搂住他,说:对不起。只有这样才相信你,才能把全队的命在你的手上。

 那几个人上来一个一个地将许三多搂住。

 月夜下他们抱成了一团。

 直升机来了,就停在林地边。

 参加这次测试演习的几个人,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装备,准备登机。袁朗在直升机边等候着,周围不断有三三两两的部下归来,有的面沉似水,显然,那是没有通过这次测试的家伙了;那些嘻嘻哈哈的,都是一些大功告成的。

 当许三多蔫头耷脑地走过来时,袁朗愣住了。

 他问齐桓,他怎么啦?

 他以为他没有通过,他的脸上在为此感到惋惜。

 报告!老六差一丁点就死在他手上!

 袁朗又是一愣。

 那他这是怎么啦?

 他是…他是怪我们骗了他,害他为了我们准备去杀人。

 袁朗看了看许三多,几近欣慰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得意中略带三分愤怒的家伙过来向他敬礼:报告队长!您说不再骗我们啦!

 这是吴哲。

 袁朗又开始无赖了,他说:兵者诡家之道也。你跟我三个月,还不了解我这作风吗?

 他很有些奇怪地看看吴哲背后那位扮毒贩的同僚,两人相视着就是一下苦笑。

 喂,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袁朗好奇地问道。

 报告队长,咱们对他的刑讯根本进行不下去。说我是越南人,他就跟我说越南话;说我其实是长居泰国的,他立马换了泰国话。下次再有这种军事外语专业的您派给别人吧,这活我接不了!

 袁朗看看吴哲说,这怎么说?你这不能算通过测试吧?

 吴哲跟着也是一种无赖的笑,他说报告队长,耗子妈妈和小耗子碰见一只猫,让猫给追慌了,耗子妈妈回头对猫汪汪了两声,把猫吓跑了,耗子安全归队。

 你胡扯个什么?

 你知道耗子妈妈怎么对小耗子说吗,她说这就是多学一门外语的好处。

 袁朗不觉一阵大笑,一脚就踢在了吴哲的股上:滚上飞机!瞧往后我收拾你!

 吴哲和许三多被一帮队友拍着脑袋捶着上了飞机,许三多忽然看见成才和两位队友从丛林里出来。成才无打采的,那两名队友也没打采的,三人间拉了段很长的距离,看起来彼此间比来的时候还要冷淡。那两名队友径直就上了飞机,只有成才还在飞机边的空地上愣愣地呆着。

 许三多朝成才挥挥手,成才没有看到。

 走吧。袁朗登机时又喊了一声。

 成才登机时几乎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神,然后拄着坐着。

 转眼间,他们将那片丛林扔在了身后。

 铁路和袁朗,还有几名基地军官,他们坐在桌前,在给参与测试的士兵们评估打分。成才面红耳赤地坐着,显然,答辩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你的意思是你发现了这只是一场演习,因此你相信几名被俘的队友没有生命危险,于是你独自离开了战区。是这个意思吗?齐桓的火药味浓的。

 成才的回答是:是的。

 演习中就允许抛弃队友吗?演习中你会离开战区吗?是什么让你发现这只是演习?

 成才有点语,他说:没有什么…只是感觉。

 是感觉还是一种侥幸心理的暗示?我说得白点,是逃避。齐桓说。

 成才说我不知道。…就算是真的,应该有人归队通报。

 你的队友在敌人的下走过你面前,你想的是如何归队通报他们的死讯?

 可是他们并没死。

 如果他们是正被敌人押赴刑场呢?

 成才说我来不及想那么多。

 对,我也相信一个人的性格早注定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齐桓看着成才的眼神,如判了死刑,他看看袁朗,示意他的问话结束。

 袁朗沉思了一下,轮到他问话了。他说士官同志,你的表现一向不错,军事技能评分很高,在这次演习中表现优秀,大多数人撑不住的刑讯你撑了过来。说真的,临阵逃没什么可诧异的,因为你们这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战场。可我不喜爱你给自己找的理由。

 成才受不了袁朗那温和的眼神。

 成才说我没有找理由,真的没有。我觉得我没错!你们常说的话,战斗就是生存,生存就是战斗!我知道这事情已经无法解决了!我保住了生存的机会,留给下一次战斗!这有什么不对吗?

 袁朗和铁路互相看了一眼。

 袁朗反问道:我们?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吗?

 成才有一些狼狈,他说当然是。

 袁朗摇摇头,他说士官同志,你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作为一支军队,当然不能一次拼光了血本。铁路接着说道:可作为队列中的一名军人,我随时准备为我的战友挡住子弹,因为我相信他甚至会为我挡住炮弹。他的话有点斩钉截铁。

 袁朗却依旧地平和着,他说作为平民,你无可厚非,可作为军人,你离了这支队伍的轴心。成才一直不肯屈服,他用困兽一样的目光,指向最高的领导铁路。他说我不服,我相信我是对的!我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就是对队伍负责!

 铁路没有回答。一旁的袁朗又开口了,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这真是你心里想的,我要为你拍案叫绝。可是成才同志,你告诉我,为什么要策划这次高度拟真的演习?

 当然是为了测试,虽然我没有好好地表现,但是…

 不要急于辩护了,你只说出了一小部分的目的。成才同志,你应该知道任何战役中伤亡最重的总是初次参战的新兵,杀敌最多的却是出生入死的老兵。我们不希望你们面对实战的时候还是第一次,所以费尽心机为你们设计出第一次。因为…经历过生死关的人会明白很多事情。现在你告诉我,成才,你明白了什么?

 从成才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紧张地思考。

 袁朗说今天进行答辩的每一个士兵,都要回答这个问题。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说法,但回答得让人满意的,总是那些打算为别人牺牲的士兵。成才,不要想了,我问的是你的切身感受,可这件事情你根本没有经历过,你逃开了这一关,你缺了对军人最重要的一段经历。你放弃了,你同时也输了。

 成才恼火地站了起来:你可以不要我,可不能说我放弃!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放弃!

 有些人因为现实放弃理想,有些人因为理想放弃现实。成才,你是因为聪明而放弃了愚笨,我不能说你有什么错。但是成才,谁告诉你穿上了这身军装的人还应该为自己做出选择?你看看这次因为愚笨而成功的人,那不是侥幸。你平心而论,他们哪一个不是比你更有信念的人?

 成才干燥的嘴,嗫嚅着,一时无话。

 袁朗看看旁边的铁路,铁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袁朗说:我觉得很遗憾。其实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狙击手之一。

 说完,他在成才的名字后边,画了一个叉。

 从办公楼里出来的成才,无比地沮丧。一直等在外边的许三多,赶忙追了上去,他说怎么样,成才?成才没有停下来,他满嘴的愤怒。

 他告诉许三多:打回原形!

 许三多一时没听懂,愣了,他说打回什么?

 A大队,完了!我回老团队,红三连五班,一落到底,结结实实!

 许三多不追了。许三多二话没说,掉头就急急地走。成才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望着风风火火而去的许三多,大声地问道:

 许三多,你去干什么?许三多,你站住!

 许三多没有站住。许三多大声地告诉他:我去跟队长说!

 站住!

 成才奔跑着追了上来,他很认真地看了看许三多这瞬息已急得出汗的脸,说:别去了…没有用的。许三多望着成才,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他不知道你多喜爱这,你为这事使了多大劲,费了多少的脑筋!

 成才好像听到了心上去了,他说我大概就是为这事费脑筋费得有点过多了,许三多,你别去,我现在觉得有点后悔…许三多有些惊讶地看着成才。他看见成才的脸上,几乎都是愧疚与内疚。他说告诉我实话,你…平常信任我这个战友和老乡吗?

 成才说当然信任!

 成才说,我一直觉得你的运气比我好,其实不是,是你比我会信任人。你跟他们是一个整体的,我是自个儿一个…许三多,我现在自个都不信任自己。我跟他们争了一上午,争得筋疲力尽,争得声嘶力竭,可说真的…真的,我从战场上逃开那会,我就明白一件事,我不配在这支部队呆下去,我也不配在任何部队呆下去…

 成才已经哭无泪,他几次哽得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说完就掉头走了,整个一个悲哀的背影,走得十分的沉重。

 许三多回头叫了一声成才!可成才头也不回,他只说你别去跟队长说!什么也别说!他什么都明白!

 成才就这样走了。走的那天,他一直等到四下无人时才从屋里出来。那些训练与他已经没什么相干了。他背上了自己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他走到许三多门前时,门开了,许三多站在里边。

 成才略有些诧异:你怎么没去训练?

 许三多说:我请假了,送你。

 成才说:犯不着。

 许三多说:得有人送。

 成才心里有些激动,他不再坚持。

 许三多将手上的一个长条盒递给他,说这个是给你的。

 什么?

 瞄准镜。

 成才这回是真愣了,愣得真的激动。他打开盒子,里边真是一具六倍率的光学瞄准镜。他有些惶然地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同样惶然,他说我昨天买的。你喜爱狙击,回五班,没了狙击。我只好买了个瞄准镜,运动器材,比咱们上的差好些,可是总比没有好。

 许三多,我谢谢你。

 成才珍而重之地把那只瞄准镜揣进怀里,长长嘘了口气。

 送送我吧,许三多,我真没有勇气一个人走出去。

 许三多点点头,走出了房门。成才忽然就搂住他的肩头。

 他说许三多,你越做越好了,我一直担心你忽然就不是许三多了,可你永远是许三多。

 许三多说:我…我当然是我自己。

 成才说:我一直特想做你这种人,许三多,可我关键时候就是做不到,如果我没有做钢七连的逃兵,如果选拔时我没有扔下伍六一,如果最后的测验中我准备为别人去死,我就做成了你这种人,可我做不到。现在我回去,我得重新去做。

 许三多相信他,他说我知道。

 不是打回原形,是回到起跑线。

 我知道。

 成才这才放开他,很想用一种义无反顾的步伐开步,但是他站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在楼道口站着。

 那就是袁朗。

 成才愣了一小会,因为袁朗的目光在看着别处。他明明是冲他来的,可他却有点像是看不见他。袁朗真是袁朗!

 队长。成才远远地先叫了一声。

 袁朗的目光炯炯的,他说我忍不住想来看看你,说两句话,可我发现你已经都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了。

 士兵,生存不仅仅是要人明白生存的手段。

 是的,还要明白生存的目的。成才一字一句回应着。

 袁朗点点头,并示意他走吧。

 从袁朗身边走过的时候,许三多停了一下,像是要问他我可以送送他吗?但他没问袁朗就知道了,他什么也没说就转过身去,那意思像是说,现在的你已经是自由的。

 许三多跟着成才直直地往外走去。

 送走了成才之后,许三多忽然觉得有一种孤寂的感觉,这种孤寂,是他一个人在七连时都没有的。路上有很多的雾,孤寂的许三多,在雾气中大步地往回走。那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他想成才班长伍六一还有连长,这些陪他度过了那一段时光的人,他们忽然一个都不属于他了。

 剩下的十一个人里,如今已经淘汰得只剩下七个人了。

 他的死老A的日子,也就在朋友们都离开的那一天正式开始了。

 睡在许三多对面的齐桓是个兵器狂人,全班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发难的对象,甚至袁朗都说小子他妈的活像军事间谍。许三多是齐桓喜爱的较真的老实人,所以千奇百怪的问题会当当当地连发一个晚上。

 齐桓对着墙上的械图问道:型?

 以列,伽利尔突击步。许三多回答说。

 错!伽利尔狙击步。齐桓坏笑着,以列军工不生产专用的狙击步,他们习惯从批量生产的突击步中,挑出一支精度最高的改装成狙击步,因为他们是一个战斗的民族,所以你也很容易弄混。

 可许三多将信将疑,他想评论几句有关以列的话,却被齐桓阻止了。齐桓教训他:军人对军人首先得有一种职业上的尊敬,这样你才能学到他们的长处。这个?他指着墙上的图,不停地往下问。

 这是一张绘制很精细的坦克图纸。

 …梅卡瓦三?不,勒克莱尔没有主动防护,有点像98,反正不是艾布拉姆斯…没见过。CHINA2000!你认出来就有鬼了!齐桓大叫着,像个小孩似的。

 袁朗在门外敲了两下,走了进来。他问你们玩什么?又是纸上谈兵?齐桓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给许三多挑几个图认认,认出来这星期我打开水。

 本来我就说我打开水的。许三多说。

 你这人就这点没劲,啥也不争。齐桓对许三多甚是不满。

 袁朗笑了笑:我想跟许三多谈谈。

 齐桓连忙站了起来,他说那我去找吴哲比画比画。袁朗却摆摆手,让他别动。他说我跟许三多出去谈谈。你坐着吧。

 袁朗说着就和许三多出去了。

 皎月当空,几个路口的明哨雕像一般。袁朗示意许三多在空空落落的运动器械边坐下,许三多看着有些形单影只的家伙,很想立刻把他塑成心里的模样,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许三多就是他许三多。

 你这家伙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心事,跟我说说如何。

 袁朗希望许三多唠唠家常。

 许三多却说没有。

 真没有?我瞧你白天打靶时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许三多抬头看了看袁朗:队长,咱们下一步干什么?

 什么下一步?

 下一步的任务…如果您不方便说可以不说。

 你是急着要展望未来?

 也不是。

 袁朗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很需要一个目标。我跟你一样,刚从步兵转到A大队的时候觉得已经冲顶了,冒尖了,特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许三多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袁朗说:那说说你的。

 许三多说:我觉得…我的人生是这样的,军队不断给我新的目标,我跑,冲刺,通过,我喜爱这样。我喜爱军队的原因是因为军队给我目标,别的人肯定没有这么明确的目标,别的人也不会去追求这样的目标,现在…我急着知道下边的目标。

 袁朗觉得怪有意思地看了他一会,说:我知道了,你急着接受新的训练?

 许三多期待地望着袁朗。可袁朗说:你已经受训完毕了,剩下的你得自己学,小兄弟。这三个月你们跑了九千公里,耗掉了几万发子弹,你们的军事外语已经相当于四级水平,而且这些训练你们都是在全负荷三十公斤的情况下完成的。这三个月你们已经发挥了最大的潜能,我保证你一辈子也没这样学过东西。

 许三多一时显得更加茫然,有些欢喜,有些哀伤。

 当然你还得学更多的东西,是你独立地学,不打仗的时候,军队就在学习。现代人太懒惰,大家都习惯一知半解地卖弄自己的皮,我们就只好玩命地学习。你如果能坚持这样学下去的话,我相信你也许会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士兵。

 许三多说:我觉得…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多东西都不懂。

 你这是小顽固,可你也是个聪明人。

 袁朗在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臂章给许三多:拿着,恭喜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许三多看看臂章上的那个狼头道:这个我已经有了。

 袁朗颇有些不好意思:你们那只狼是闭着嘴的,这只狼才是张着嘴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们还没进来。

 许三多的眼睛一下就大了,他愣愣地看着他。

 袁朗嘿嘿地笑了:有点缺德是吧?为了让你们不那么提防我,只好随时搞些小骗局。

 许三多很谨慎地看看袁朗,很谨慎地把那个臂章放进口袋里,又很谨慎地看看袁朗,很谨慎地摸摸口袋,像是生怕那东西在口袋里掉了。

 袁朗说:从此以后你就是老A许三多了,实际上应该叫小A,因为我们这个团体还很年轻,很多人远不是那么沉稳。我们大家当你是小兄弟,但很希望你这个小兄弟能把你在钢七连守护的那种东西带给我们。

 许三多终于点了点头。

 袁朗这回没有骗他,从此以后的许三多是真的老A许三多了,这不光是有好几套作战服好几支,来来往往乘坐直升机和战车,戴着狼头的肩章,扣着数字化头盔,身上挂着五花八门不知用途的各种装备。

 许三多要做空降兵,解开降落伞可以落在地上,可以消失在丛林中。许三多要做海军陆战队队员…总之,像袁朗说的,有很多的东西要学习,有很多很多目标要实现。

 钢七连教会了许三多做人是应该自豪的。在这里,许三多又明白了人还有一种叫骄傲的东西。老A能做出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老A让你没法不骄傲。

 草原上车队轰鸣着驶过,有时候许三多也夹在其中一辆古怪的机动车里,这时他对着装甲车上那些士兵年轻而好奇的脸,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异类。

 他尽量去让人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可人看人不一定会看眼神,所以许三多也知道,他和他的同志注定要做异类。

 老A许三多这时已经参与过两次任务和演习中的渗透,这支专业找碴的部队,袭击了对手的油库和防空基地。

 这一次,是丛林战教练,许三多所在的战斗小组要对付一个精锐的侦察排。

 这对许三多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大事,追赶他的虽然足足一个加强班的人马,但许三多在丛林中跃过一条沟坎后,就突然消失了。那名正不抱什么希望击的班长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声顿止。

 他和几名士兵在望远镜里寻找了半晌,却看不到许三多出来。

 打中了?

 和老A已经较量了两天之久的侦察兵不敢做如此的奢想。

 几名士兵跟着班长往那条沟坎匍匐过去,将近沟沿时,忽然砰的一声响,一名士兵的脑袋冒起了白烟。

 那是齐桓和吴哲的远距离击,三个人设伏了这一个加强班的人。许三多从沟里坐了起来,又是一个点,几个冒失鬼被了回去。

 丛林里应和的声响得全无犹豫,清脆的点声中,暴在丛林边沿的人一个个倒下。潜伏在丛林中的齐桓和吴哲,有条不紊地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已经被引进绝路的对手。

 那位班长竟然往后退去了,他和另一名士兵翻进了沟里。他没想到,沟里的许三多在等着他们。许三多反身就撞倒了那名士兵,用手把对方打冒了烟,那位班长扑上去,却被许三多把人给摔倒了,手上的迅速地顶住了对方。

 许三多的眼睛忽然一愣,他发现下那位士官抹着彩的脸上尽是不忿,手里抱着一,像极了一个人。

 六一?许三多突然喊道。

 那位士官莫名其妙看着忽然大喜过望的许三多,猛挣了一下,想反败为胜。但许三多及时地将他制服了,他友好地笑了笑,一后扯下了他口的名牌。那位士官冒着烟,气地看着许三多猿猴般跑开。

 又一摞名牌摔在袁朗面前的弹药箱上。

 齐桓十个,吴哲十个,袁朗说许三多,坐地分赃,快你的那份。许三多笑笑,把他那摞了过来。吴哲一看就知道比他们的多,十二个。

 吴哲说:三多最牛,剩下那些全是他干掉的,有三个居然是被他一把刀给挑了。

 许三多却摇摇头,他说队长的纪录是一百三十八个,咱们赶不上。

 但袁朗还是在许三多的脸上看到了那种老实人的得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谦虚!给你们一把好,碰上个好环境,你们谁都能拼掉一百多个,可别看这是虚的,到动真格的时候,你们也许会被一个真正的杀人犯用菜刀就剁了。

 几个兵都讪笑着摇头,意思是没那种可能。

 袁朗有些认真地向这些不知死活的小子问道:你们一个月得干掉近万发子弹,可你们真对人开过吗?小子们,第一次动真格的时候,脑子是不转的,你能答出一加一等于几就算不错了。

 吴哲的回答是:一加一等于几本来就是个很大的命题。

 齐桓却认真了,他说不是玩笑,你们听队长的没错。

 袁朗看看有些发怔的许三多,笑笑说:我知道,吴哲会想想我说的话,可许三多是不信的。

 许三多有些意外,他说我是真对人开过的。就你们骗我那次,我还差点徒手杀了人。

 袁朗说还是不一样的。许三多,你有勇气,而且你是为了你的战友,这说明你很善良。善良是好事,可每一个善良人对着一个恶人都会不知所措,哪怕要付出再重的代价,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别人。我说得?嗦,是想让你长记,明白了没有?

 许三多老实地说:道理上算是明白吧。

 袁朗苦笑着挽起衣袖,出在机步团跟许三多和成才炫耀过的疤:我要你在现实中明白。

 记得这个没?许三多点头:记得,M16打的。

 袁朗和齐桓都会意地笑了。

 齐桓突然盯住袁朗的伤疤喊道:呀!他这是军警联勤时让一个不入的小混混用改锥捅的!许三多以为是真的,但他不信,他说不是啊,M16A2,SS109弹,惯穿型伤口!…队长,你还有多少事是蒙我们的?

 袁朗笑着说:大家都是军人嘛,还不让吹吹牛咋的?

 许三多又仔细看看那个伤口还真像伤,而且就像M16A2,SS109弹,惯穿型伤口。那肯定是队长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又没带

 许三多十分有把握地想。

 错了。袁朗似乎猜出许三多的想法:我全副武装一样不拉,他第一下是突然袭击,可没扎透我的防弹衣,第二下就是这个。

 你为什么不开

 忘了。袁朗似乎真的又回到那时那地,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所以一犯蒙就只记得用手挡。我现在很庆幸忘了开,因为照当时的慌张劲就肯定把他打死了,那人才二十啷当岁,不会一辈子做坏事的。

 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吴哲将一块压缩饼干递给许三多。

 分队的野战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

 当天下午,老A们坐在直升机上,离开了那片丛林。

 第三项任务和第二项任务几乎是连在一起的,许三多和战友们当天晚上就赶往边境,协助武警的缉毒行动,一个全套美式装备的武装马帮,想凭借强大火力穿越边防,和他们手上的M4卡宾、榴弹发器相比,武警的冲锋确实是不堪重负,那根本是老美的装备水平。

 许三多一直在看齐桓和袁朗的神色,看得齐桓如芒刺在背。

 袁朗说你老看我干什么?你以为又是在骗你啊?许三多,这次不是演习。

 许三多看着袁朗的脸琢磨了半天,他确实不该怀疑,应该相信一场真正的战斗就要爆发。

 但齐桓几个却显然是司空见惯了。

 用了足足两天的时间侦察和潜伏,这让许三多觉得似乎又是一次演练,即使是终于趴在理想的狙击阵地上,那种似假非真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这是许三多遇到的最茂密的森林,只有在极近的距离,才可能看到那些完全为树叶和灌木所覆盖的潜伏者。四下里鸟语啁啾,显然晨鸟也没发现在丛林里等了整整十四个小时的这小队人马。许三多调整着上的瞄准镜,让远处的丛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等的时间太长了,有点无聊。

 吴哲慢慢摁住了脸上正叮咬的一只虫子,然后把那团血亮给齐桓看,他小声问道:老兵,这叫什么?

 牛虻。

 太好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牛虻咬到呢。回家得给它写进记。吴哲兴奋的声音显然大了些,周围立刻闪过几道责难的目光,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那只虫子珍重地夹进小本里。

 这个闷的夜晚算是过去了。

 袁朗在各个哨位前匍匐行进,检查着每一个人的潜伏状况。

 最后,他停在了许三多的面前。紧张吗?他问道。许三多轻轻地点点头。袁朗把望远镜递给他:用这个看,倒过来看,怎么样?现在目标就算到了跟前也离你很远,怎么样?

 许三多看着那忽而远得不着边际的边境线,不由笑了。袁朗说好笑吗?许三多说不好笑。

 袁朗说这有用吗?许三多说一点用也没有。

 袁朗说对了,根本用不着骗自己。许三多,你们三个人能干掉一个侦察排,而一个班全歼这些人都绰绰有余,只要你们发挥出正常的水平。

 他看着许三多那张还不知善恶的脸,暗暗地总有些担心。

 齐桓忽然轻轻地吹来了一声鸟叫。

 袁朗一下警醒。他们等待的目标终于到来了。

 远远的丛林里,从边境线那边晃出几个不祥的身影。从瞄准镜里,可以看到那些被水打的马脊,和他们携带的武器:明晃晃的弹链,茶杯般大的榴弹,甚至还有一具无后坐力的火箭发器。

 吴哲小心地调整着狙击步,小声地跟旁边的齐桓嘀咕道:隔壁这国家怎么啦?敢情他们烟摊上就能买到机?超市里摆着榴弹炮?齐桓冷静自若地看了看吴哲,做个预备待击的手势。吴哲知道自己的毛病,说:你知道我一紧张就话多。

 还是没人搭理他,其他的老A也先后打出了同样的手势。

 瞄准镜里的每一个十环,都套准了马帮毒贩们的额头。

 许三多微微发颤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最后一名士兵也锁定目标时,袁朗拿起了话筒低声音命令道:基地,林枭入巢,猎手就位,只要他们过界,就能在一分钟内做到全歼!看看那些正巴巴地等待着击命令的士兵,袁朗的心中不为他们骄傲,也为这种骄傲隐隐地担心。但话筒又响了,话筒里的声音告诉他:基地通知,鉴于毒贩国籍复杂,为避免扩大事态,尽量少杀伤些人员,而且,这是边境感地带,尽量少开

 士兵们只好合上瞄准镜盖,只有看见了他们的那些表情,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毫无怨言。

 毒贩队伍终于越过了边界。

 毒贩们自己紧张了起来,他们握紧了那些以为持仗的武器,不自主地打开了机。一个头目像是担心有人走火,于是凶狠地吩咐了一句:不要随便开

 前方的丛林里忽然传来两个中国士兵的大声说笑,吓得毒贩们连忙伏下了身子。他们知道,正规军凭的可不光是装备。

 警戒在后方的一名毒贩,被一声动静惊了一下,他慌张地掉转了口,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草丛里轻响了一下,有两个人朝他了过来,把他连手带脚制得如死人一般拖进了草丛。

 这是齐桓和他的一个队员干的。

 袁朗也在一棵树后突然掩住了一个毒贩的嘴巴,未等那名毒贩动弹,一记闷拳就砸在了他的心口,把那人给砸在了地上,然后快捷地拖进了树林里。

 前边的毒贩队伍,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什么。他们还在注视着前边两名中国兵的行踪,看着他们走入前边的丛林。

 跟在他们后边。一个毒贩头目站起来招呼后面的毒贩。

 跟在他们后边?有的毒贩在脸上出了担忧的表情。

 毒贩头目骂了一声笨蛋!他说:他们巡逻过的路线不会再有人来了知道吗?

 毒贩们好像这才放心了,脚步也跟着放松了一些,他们追随那两个远去的中国士兵的声音,慢慢地往前行进着。

 有一个毒贩一直地蹲在地上。

 快跟上。有人回头催了他一句。

 他还在蹲着,他说方便一下。

 前边那毒贩刚一回头继续走路,一支马上顶住了蹲在地上的那个毒贩。他还没看清楚持的人,就被一掌切晕在地。

 许三多利落地将那毒贩拖进了丛林。

 走在后边的毒贩,在不停地冒着虚汗,他发现后边那几个怎么老也跟不上来。他慌了,一脚踩到了前人的脚跟上。

 你干什么?被踩的骂道。

 他们…没跟上来。他说。

 你走过山路么?掉队两三个是常有的事,你在这里等着好了。

 冒虚汗的毒贩乖乖地站住了,他胆怯地等着,他不敢不等。

 走着走着,毒贩们就跟丢了。毒贩的头目一时气急败坏起来。前面都是密重的丛林,他们迟疑地选择着往下的路径,这时,远处林中突然飞起一群喧噪的鸟儿。毒贩头目马上出了笑容,指挥队伍朝鸟起的方向走去。

 一队人心虚虚地着胆子跟着走着,刚越过一条沟坎,咔的一声机轻响,一队人还没转过身来,已经被沟里冒出的老A徒手撂倒了好几个。剩下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口愣住了。

 刚才在前边引的,就是吴哲。

 看着吴哲和几个杀气腾腾的士兵,他们纷纷地扔掉了手中的武器。然而有人在扔的同时,悄悄地去摸后的手,但是晚了,随后起来的袁朗他们,已经用管顶在了他的间。

 袁朗让他们手放在头上,站成横排。

 就在齐桓他们收拾地上的支时,毒贩头目忽然身子一晃,趔趄间抓住了一个同伙向对着自己的吴哲推去,趁着吴哲闪避的工夫,他掉头就狂奔而去,瞬息间没入了丛林。

 吴哲的口曾对准过那毒贩的脑袋,但许三多的迅速追赶,他只好把放下了。

 吴哲有点欣赏般地看着那一前一后追跑的人,心里暗暗想:跟许三多玩越野,算他倒霉,爹娘少给他一百条腿。正想着,一个毒贩朝他扑来,只一拧,吴哲就将那毒贩摔在了地上。

 林地里的许三多已经追上了那名逃跑的头目。那头目回头一看不好,急忙转了个弯,抄起一大的树在那里等待着,等许三多的脚步声过来时,他狠狠地扫了过去。

 被砸着的是许三多过来的一只胳臂。

 但断成了两截的是那,那头目一下目瞪口呆了。

 许三多一拳过来,那头目吐了口气就倒下了。

 许三多狐疑着警戒了几秒钟,然后掏出了一个急救包。

 那位头目已经瘫掉了。

 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士兵们已经将被制服的毒贩押了过来。

 袁朗有些不住的喜,他拿起野战电话就跟基地通起了话来,他告诉他们:一未发,全体擒获,总共十三人,最后一个已经被许三多擒住,正在带过来。电话对面铁路听出了袁朗的过分激动,便说了他两句,袁朗却不承认。他说我没高兴,凭他们的素质这战果不为过,可我…唉,大队长,我就不能高兴吗?你知道,我这队人马好几个都是头次参战哟!

 吴哲已经把俘虏集合起来了。

 他们在等着许三多。

 吴哲说三儿怎么还没到呢?说得袁朗心里忽然有点虚虚的感觉。

 袁朗说我去看看。

 齐桓跟着也闪了出去。

 许三多带着那名头目还在丛林中往外穿行着,对方已经被上了铐子,完全没了反抗的余地。

 忽然,许三多听到林中的一阵簌簌声,而且就在身边不远。他悄悄地就停住了步子。他在放下那头目的同时,猛地撞了过去。

 林中的毒贩被他撞歪了瞄准点,一梭子弹上了天空。

 声把袁朗震得一惊,他往后给他们做了一个手势,吴哲和一名士兵也赶了过去。

 那是一早躲进丛林中的那个胆小的毒贩。许三多提起那毒贩就从背上倒摔过来,那毒贩刚刚被他摔在地上,边上的那名头目转身要跑,许三多抓起毒贩的把他砸了一个踉跄,再顺势一扑,扑了过去…可是,还没等到他把他制住,一柄黑漆漆的丛林刀已从背后刺了过来,许三多闻声将身子一闪,闪过了一刀,不料又一个毒贩挥刀朝他就是一通狂砍。

 对着这个完全没有章法的对手,许三多连退几步后,终于一膝顶在了对方的腹部上,那毒贩竟然猛地张开大口,狠狠地咬在了许三多的肩头上。

 许三多把那毒贩刚一挣开,忽然发现:这人是完全没有痛觉的,他神情疯狂,目光涣散。

 就在许三多犹豫的同时,那把丛林柄刀从他臂上划过,切开了一条几寸长的口子。

 许三多连忙一退再退,那毒贩却穷追不舍,全身扑了上来,霎时间与许三多扭成了一团,手里的刀,带着他全身的力量朝许三多口刺了下去。

 许三多完全是条件反地一拳击在那人的肘弯上,刀尖因此改变了方向,这时,后边的毒贩头目撞了上来,把那把齐肘长的刀,送进了那个疯狂毒贩的膛,从后穿了过去。

 对方那疯狂的眼神渐渐地熄灭了,许三多木然地看着,一丝悔意忽然在心底里冒了上来,他看着对方膛里的血在了他的身上。

 这时,那名头目已经在地上捡起了,铐在一起的手虽然不便击,但他倒挥着托向许三多砸了下来。而许三多却浑然不觉,他还在茫茫然地看着在他身上的那个已经咽气的毒贩,这一刻他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

 但与此同时,那头目被人打倒了。

 是冲过来的齐桓横地里给了一拳。

 为什么不开?齐桓突然朝地上的许三多吼道。

 许三多慢慢推开了身上的那个死人,坐了起来。

 看着那个死人,齐桓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说:这不能怪你。许三多却没什么反应,他抱着头默默地坐着。吴哲和几个士兵跑过来时,许三多仍呆呆地坐在那个人的尸体旁。齐桓朝吴哲几个挥挥手,让他们将那具尸体从许三多身边抬开。

 我们撤了。齐桓轻声地说。

 许三多依旧如一块木头一般,不动。齐桓叹了口气,与吴哲一块将他架了起来,这时发现许三多的脚拖在地上,木木然,竟不会走道了。

 别他妈孬种!这种事情谁都不想碰上,可总得有人碰上!齐桓看着许三多的样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许三多这才随着两人的步子迈开了自己的‮腿双‬。

 许三多现在的表情已经只能用崩溃来形容,他垂着头坐着,他的手在不停地发抖。袁朗很理解许三多这时的心情。他握了握许三多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了看许三多同样鲜血淋漓的衣服,说道:许三多,这是意外,真实弹难免没有个意外,你应付得很好…许三多,记得我昨天还跟你说吗?你是个善良人,善良人第一次碰上恶人,都是这样。许三多,你…

 他忽然觉得许三多的脸色不对劲了,他托起他的脸,他看见许三多眼里空而无神。袁朗急得猛地摇了几摇:许三多,你怎么啦?许三多你他妈给我说话呀!

 许三多愣愣的,没有一句话。

 许三多的伤口,十来分钟就包扎好了。

 但许三多的神色却一直地呆滞着,像是换了一个人了。

 他总在睡觉的时候突然醒来,在黑暗中,他时常听到那个重的息声,他感觉到那个死人一直地在他的身上。他看到那濒死的眼睛,在一点点向他近,还有那鲜血,淅淅沥沥地淋在他的身上。最要命的是许三多时常发现自己动弹不了,只有瞪大了眼神,将那个人眼里所有的绝望和懊悔全部纳入自己的脑海。

 起来!许三多!快起来!

 他经常在梦魇中被吴哲推醒,然后大汗淋漓地坐着。

 吴哲在旁边时常同情地看着。

 吴哲说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你,本想让你好好睡一会,可你这样睡觉让我觉得还不如不睡。

 许三多拼命着自己的额头,看见胳臂上包扎着的刀伤时,又慌张地别过了头去。

 许三多,真的那么难受吗?吴哲想知道自己的战友正承受着什么,他也想替许三多分担点什么。吴哲说,你知道你睡着时的表情有多可怕吗?我是大半夜敢在葬岗睡觉的人,可我看着你,我想叫齐桓来壮胆。

 许三多愣了一会,问有烟吗?

 吴哲苦笑着点上烟递给他:你别指望这个,我告诉你,没有用的。许三多仍抓过去,了一口便不再了。许三多紧紧地抱着头,似乎想把什么东西挤出来。

 吴哲知道许三多又犯浑,如果不是自己解开心结,他会固执到底的。

 袁朗也在为许三多的情况感到苦恼,他对齐桓说:你从一个士兵的角度说说,我该怎么对待许三多?袁朗很想在齐桓那里找到这个棘手问题的答案。齐桓说告诉他任务圆满完成,边防部队极为满意,我们一次出击就彻底切断了这条毒品通道。袁朗摇头说:齐桓,许三多没你我那么好斗,说实话他是个心里极其绵的士兵。

 不好斗的兵会有他这么优秀的表现?齐桓质疑道。

 袁朗望着橙黄柔和的灯光,他陷入了沉思:你老早就进了A大队,不理解这些老部队的荣誉。有一个老虎团的兵去切阑尾,护士忘了打麻药,一刀下去,兵痛得哇哇叫,护士说老虎团还怕痛?那兵往下就一声不吭,到后来活活痛晕了过去。

 你要说什么,队长?

 齐桓急着要切入正题。

 许三多的表现是因为他的质朴。袁朗郑重地说:他极为珍惜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那老连队的荣誉早就渗到了他的血里,可一旦他因为自己的任务觉得内疚,他这个兵很可能崩溃掉。话大了吧,队长?许三多就是出于自卫目的杀了一个毒贩,那小子还是境内的,他引路贩进来的毒品已经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他死的时候因为恐惧已经毒过量了,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痛苦,就是说许三多除了杀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可那是一条人命。袁朗反驳道:我很高兴看见许三多能珍惜别人的生命,我也从来不想你们仅仅是一台战斗机器。他吐了一口气若有所思:许三多要求明天去参加死者的火化,我想批准他去,也许他能找着答案。

 说句不恭的话,我觉得你们都有病。

 袁朗不以为忤地笑了笑,明知顾问:谁们?

 许三多,队长您,还有您说那个痛死不吭声的兵,还有那个合该拖出去毙了的护士!当兵当到这么不干脆,军人就是该雷厉风行解决一切事情!齐桓干脆地做了回答。

 袁朗眯起眼似乎回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医疗条件很差,很多东西没有。那个兵就是我,那个护士就是你婶子,她后来因为内疚对我穷追不舍。齐桓…很多事情是不能用一句话说清楚的。

 齐桓愣住了。袁朗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现在就要求许三多雷厉风行会留下隐患,他希望自己的兵是最优秀的,但更重要的是,袁朗要他们有一个健康的人生。

 绿林掩映中的烟囱冒着青烟,很少有人去想那是人体焚化时燃出的烟气。许三多在小屋里隔着玻璃窗看着那个烟囱在想着什么时,袁朗走了进来。

 他说我问过公安了,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出去看看。

 许三多回答道:是的,队长。

 但不能太靠近,绝对不能暴我们的身份。

 是,队长。

 袁朗为他打开了房门。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火葬地场上,死者家属的哭声仿佛淹没了整个空间,许三多离得很远,看着那人的孩子,以及那年轻的子,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他的脚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袁朗跟在后边,一直注视着许三多,终于忍不住时,许三多也站住了。许三多呆呆地目送着那队人远去,袁朗上去将手搭在许三多的肩上,他看到许三多早已眼泪盈眶。

 我真傻…我想我爸。许三多使劲摇摇头,最后泣不成声。

 袁朗眼也不眨地瞪着他:你好受些了吗?

 许三多摇着头。他没办法跟队长说,也无法跟任何人说,他很想走过去跟人说:我就是杀人凶手,杀了我吧…如果他不是军人,如果队长不在旁边。

 返回营地时,直升机舱里气氛沉闷,士兵们目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大家都在注意着许三多,只有许三多一人魂不守舍地盯着机翼下逝去的那片丛林。

 就在这时,许三多做了一个决定:复员。

 他要离开这个工作,离开老A。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许三多的复员报告便出现在铁路的桌上。铁路一看就火冒三丈,他一拳重重地砸在那份报告上,说:我就见不得这副婆娘养的小样!多大个事?失手杀了人,真实弹有那些唧唧歪歪吗?这就复员?你去问他知不知道调教出一个老A要多少心血?他以为这是跟对象拌嘴呢?这是逃兵!

 袁朗静静地看着,他说大队长,他还是个没有对象的大孩子,他也没有在战场上拖着撒丫子逃跑。

 他要敢那样我就毙了他!

 我想我们应该体谅一下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战场上你不杀敌就被敌杀掉,就这个苦衷!铁路奇怪袁朗超强的耐心。

 大队长,咱们都是在这军营里泡了半辈子的人,我问您个话…您杀过敌吗,或者说您杀过人吗?

 铁路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七九年那会子血书白写了,没轮到我那连上。

 我也没有。真刀真没少练,可我真不知道看着一条命在你手上灰飞烟灭是什么感觉…他杀了,用刀子,血在自己身上,面对面看着那个人一点点死去,瞳孔扩散,体温消失。那又怎么样?铁路不想认输,不想放弃一名优秀的老A。

 袁朗非常认真地回答:我想那滋味不好受,队长。他一直瘫在那儿,是被几个兵从死人旁边拖开的,那时候我看着他就想,这个兵要好好休息一下了,这几年他实在太累了。

 铁路犹豫一下,最终妥协地撇了一下嘴:休息可以,复员绝对不行。袁朗表示赞同,他说当然不行,我可不能让我的兵带着这么老大个疙瘩去做老百姓。

 你小心处理…就算没了疙瘩也不能做老百姓!铁路的脸上还是挂着不放心。

 许三多的决定成为老A团体的一等大事,这些非同凡响的士兵们,都使出看家本领揣测,思考着应对许三多的方案。然而大家没有方案,对着一个不跟你应战的人,你有什么方案。吴哲拿了个一次成相的傻瓜机在不间歇地照着,将那些照片一张张扔给许三多。但许三多理都不理。吴哲终于没了耐了,他说许三多,我这卷可就剩一张了,你总得给我个花枝颤吧?许三多这才很勉强地笑了笑,但那笑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地难看。吴哲气得将相机扔在了一旁。

 袁朗看着那些照片时,也气了。他看见许三多照了一桌的照片,都一个比一个地发呆,都一个比一个地苦着脸。

 放下照片,袁朗便命令道:许三多,跟我出来一趟。

 报告队长。

 不是许三多,而是吴哲。

 吴哲的突然话,让袁朗有些意外,他问什么事?

 吴哲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受不了;如果是我也会天天晚上做噩梦;如果是我,可能早就很对不住队长您啦,就是说我做了烈士了。

 袁朗立刻理解了他的用意,他说你这小混蛋,你怕我亏待了你的战友是吗?

 很多余的提醒,队长。吴哲说。

 袁朗苦笑着出去了,许三多在后边默默地跟着。

 一直走到靶场,袁朗才停下来。

 尽头闪着隐隐约约的灯光,有声在间歇地响着,一队兵正在壕沟里练习夜间击。

 袁朗找了块干净地面坐下,回头看看许三多。许三多摇摇头。袁朗无奈地说:许三多,这是近一周,你最常见的动作,还真他妈的有些习惯了。他顿了顿回到正题:你问心有愧吗?因为递上去那份复员报告?

 许三多说:还好。

 还好?袁朗挠挠头:你这浑球,这话我跟我老婆都没说过,你这几天让我都想白了头发了。

 队长,您想骂就骂,用不着给我留面子。许三多真诚地说。

 骂不解气。袁朗对不远处击壕里的一名老A说:中尉同志,把你的拿过来。

 那名战士被这位神勇的大队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话不说就跳了出来,把手上的自动步递给他。袁朗随手卸下弹匣,看了一下,把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扔给许三多,许三多下意识地接住,而且从着手就完成了一个待击姿势。袁朗又扔过来弹匣,许三多左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个弹匣已经装上。

 袁朗从心里开始苦笑了。

 他说许三多同志,你看看你,你怎么还可能回去做老百姓?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经付出很多从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从老A做回上榕树的许三多。袁朗似乎读懂了许三多的心,说:对,你肯定能做到,这我信。说句怪话,有些同志放到肥料堆里是个耙头,放到战场上就是把利器…许三多,我说你是个粪耙,你不笑,你也不生气?

 许三多不笑也不生气,他看看那名中尉,想把还回去。

 袁朗知道许三多需要的不是劝解而是时间:别急。许三多,那天你们在训练场耍花还被我骂了,你再耍给我看看。

 许三多盛情难却,将那支短小悍的突击步在手上耍了几个花。

 这怎么样,许三多?袁朗问。

 好。适合中国人身高,击良好,弹道稳定,我们老部队好些人要进A大队就为抢先摸上这种

 步战车怎么样?潜水服怎么样?直升机怎么样?

 好,都很好。我…很高兴我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经历。

 那我告诉你,你经历的所有东西都只能算是玩具,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坚持。

 许三多发着怔,旁边那名中尉同样听得发呆。又一阵震耳聋的齐传了过来,夜下的袁朗眼睛亮得吓人:好了,把还给人家吧,别耽误他们训练。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如果复员报告通过的话,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摸了。袁朗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看见许三多很礼貌地将递还给那名中尉。

 袁朗终于又开了口:你不用那么难受,我先告诉你,报告没有通过。许三多是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表情也显得更加沉重。袁朗接着说:我一直在想怎么让你轻松一点,甚至想带你去戒毒所看一看,可我想那没用,你不会因为别人干的坏事就原谅自己。最后,我决定…袁朗把一个装得硬邦邦的信封丢给许三多。

 这是两千块,我今年的私房钱全在里边。袁朗说。

 …队长?许三多看着袁朗,捏着那个信封不知如何是好。

 袁朗笑了,他说我是别有用心的,既然没有办法让你轻松,我就给你请了一个月的假,私人赞助你两千块钱,你尽管去任何地方散散心。一个月后归队,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如果你决定留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一起做。袁朗说这话的时候站起身来,而且摆明了是打算扬长而去。

 队长?!许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坚定的眼神又让他立定不动了。

 去吧,你得一个人去。我们都希望你坚持,可是…坚持不坚持是你自个儿的事情。

 许三多捏着那个信封,看着袁朗在夜下走远。

 许三多要离开的那天,才感觉离开是那么地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决定。对着自己的铺位发了会怔,终于拽出野战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桓和吴哲从身后进来,两个人有点怪怪地打量着他。许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齐桓沉默着将一套衣服扔给他,那是套便装,而且颇为时尚,不过这对许三多来说没什么区别,穿了这么些年军装,他哪还知道什么衣服叫做时尚呢。吴哲给你拿了套衣服,可能这个月你不想天天穿着军装。齐桓看出许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释道。

 吴哲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实是个好的衣服架子。说不定你这趟就能把女朋友给解决啦。

 许三多并不擅长反应这种玩笑,他讷讷地把衣服放进包里。

 齐桓对吴哲使个眼色,故意问:你不换上呀?

 现在不想换…对不起,我觉得自个好像个逃兵。许三多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吴哲很有信心地说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许三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就为了说一句话: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齐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东西,翻出什么就往许三多的行李里扣:这是我的超级酷的游泳,结果咱们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衩的!这是我的雷朋墨镜,借你!我的奥索卡包,借你!我的包,借你!唉呀,攒这么些年初夜权全让你小子用了。对了,我的旅行手册,全国名山大川都画遍了,一直没空去,也借你!吴哲,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出来!

 对了!吴哲突然大叫道:三儿总不能再蹬个作战靴吧?我那双锐步也便宜你了!他兴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许三多终于醒过神来,拦住了吴哲。

 他说喂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齐桓一反以往的冷静:干什么?你以为大家谁都能有一个月假出去晃吗?那还不把全体老A的好行头都凑齐了?免得你出去丢人!

 就是就是,你回来再还给我们不就得了!吴哲终于推开许三多跑了出去,许三多不再阻挡,看着齐桓把作战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捣腾到他那个时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贵的哦!你要知道我这包我这墨镜多少银子会吓死你。

 许三多忽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拼命东西给他,是怕他不回来,他们知道,就是为了要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们,他许三多也会回来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许三多背着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装备走出了宿舍区。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如果不回来,他们会恨我吗?许三多暗暗地想:至少他们不用想我了。

 其实,袁朗他们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

 吴哲说:你说这小子会回来吗?

 齐桓说:你看他穿什么走的吗?

 袁朗没有说话。

 许三多是穿着军装走的。

 许三多很犟,犟得不肯回头,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担心。

 许三多坐的是硬座。

 火车在穿过隧道的时候,一位从他身边经过的旅客,把他吓了一跳。那旅客酷似许三多魂萦梦绕的那位死者。许三多看到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不觉霍然一阵惊悚,那不是恐惧,他与那个人对视的眼光里,只有歉疚与悲悯。当列车终于钻出隧道时,许三多终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幻觉。

 那个人仍与许三多对视着,是一种陌生而毫无礼貌的打量。许三多忽然发现身边有人轻触自己的肩章,那是邻座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说叔叔,这是什么?

 女孩的母亲笑了,对女儿说:圆圆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许三多说没关系。许三多终于不能忍受旁边那道冷冰冰的目光了,他站起来,刚一离开那人立刻坐在他的座位上。

 这儿有人。女孩的母亲想为许三多争回座位。

 那人自顾嘀咕道:早还不让座,当兵的。

 许三多回头时,那人很不忿地又盯他一眼。许三多惯常温和地笑笑,说您坐吧,我站习惯了。他退进了过道中的人群里,因为那身与众不同的军装愈发被人注目。想了想,只好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背包,往厕所里钻去,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吴哲赞助的那身衣服,甚至戴上了齐桓的墨镜,这让他局促不安,乍一出门,几乎撞在对面的车壁上。

 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钻到车厢接口处,呆呆地和几个烟民一起站着,呆呆看着车外掠过的风景。

 许三多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从车窗而不是闷罐子里看外边的风景,可是现在的他却不知道去哪。

 车窗外的风景确实很好,可是终点没有了战友,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目标。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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