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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五之全
 5。

 深州,静安城。

 韩宝一面啃着一只羊腿,一面听着萧岚派来的使者报告武强的战况。

 攻克深州,全歼拱圣军,虽然最后跑了姚兕,但这样的战绩,足以让韩宝的声望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仅皇帝高兴的派遣使者到军中大加赏赐,甚至韩宝与萧岚二人的王爵,亦已是十拿九稳。大辽乃是军功至上的国家,打了这个胜仗之后,韩宝便已经隐隐有可与“二耶律”分庭抗礼之势,倘若再能立下功勋,那么韩宝至少便可以过耶律冲哥一头。这种微妙的心理,甚至让韩宝对这场战争的态度,也跟着变得微妙起来。对于耶律信的反感,对于战争后果的担忧…暂时统统让位于他内心深处对于建功立业的饥渴。

 尽管韩宝还是竭力的掩饰着自己的这些情绪。

 但即便是萧岚,对于耶律信新的作战计划,心里面也是支持居多的。

 夺取永静军,伺机歼灭冀州与永静军的两只宋军——倘若这个计划能够成功,骁胜军与神军的灭亡,对于宋廷的震撼,将远远超过拱圣军!即便不能完全如愿,攻占永静军,也能给辽军带来极大的主动。

 韩宝心里不是没有担心——如今辽军的战法,已经与他们的传统战法偏离得太远了,过去,他们从来不在意任何一座城寨的得失,却也从未过久的曝师于外…

 但是,在品尝了全歼南朝一支上四军——而且还是据城坚守的南朝军——这样的胜利的味道之后,一切都会改变。

 如今,韩宝的军队,虽然略显疲惫,却士气高昂。韩宝与萧岚如约让部族、属国军们洗劫了深州城,当然,他们并没有完全遵守萧岚的诺言,深州的财物,并未尽归他们所有,而是划分了区域,宫分军、渤海军、汉军也参与了对深州的洗劫。但这只是对他们未能尽力战斗的一种惩罚。韩宝与萧岚十分公道的主持了对战利品的分配,他们将宋人的府库中的财物,根据战功的大小,进行奖赏,使得那些在攻城之中损失惨重的部族,得到了最多的财货。这让所有的人都无话可说。而且,这是一座富庶之城,每个人所劫掠的财物,都足以让他们停止一切的抱怨,甚而对韩宝与萧岚感恩戴德!韩宝能闻到无处不在的贪婪气息,他很了解这些人,他们不会就此足,而是将食髓知味。

 每个人都在渴望新的战争。

 他的军中,到处都在传冀州与永静军的富庶——那远远不是一座静安城所能相提并论的。

 韩宝带着矛盾的心态,感受着这一切。

 一方面,他也渴望着更多的功绩;另一方面,他不是那些普通的士兵,他心里面也很清楚,尽管眼下大辽占据着主动,但他也不能低估他们可能会遭遇的困难。他的确歼灭了拱圣军,然而,拱圣军也向他证明了宋军已非吴下阿蒙。

 “这只是一道开胃菜,真正的恶战尚未开始!”这是韩宝与萧岚密议了许多次之后,达成的一个共识。在战场上,暂时的主动与优势,随时都可能转换,二人计算过时,眼见着宋军的主力很快就要抵达战场,要真正能维持住大辽的优势,耶律信攻略永静军的计划,必须要有所成效。

 他们出兵的季节实在不太好,在河北这样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倘若是冬之季就要好得多,河结冰,便于驰骋。但在这个季节,平原之上的河,仍然是一种限隔,仅仅是一河之隔的冀州,因为有那条小小的苦河,便不知给韩宝平添了多少麻烦。

 萧岚怀疑仁多保忠的主力便在武强,这个消息让韩宝略微有些失望。仁多保忠似攻实守,令韩宝引神军渡河,聚歼于黄河以北的希望化为泡影,而倘若他的主力果真到了武强,那么,仁多保忠守武邑、武强;唐康、李浩守苦河,韩宝想要仅靠自己来打开局面,便变得异常的困难。显然,宋军此时的弱点,是暴萧阿鲁带与耶律信的面前,而不是他与萧岚的面前。

 听完使者的禀报之后,韩宝马上着人唤来萧吼与韩敌猎。此前他分派了二人,分别去刺探南边冀州与西边祁州的宋军军情。

 “萧吼,你可探得确实?唐康、李浩果然还在衡水、信都?”韩宝目不转睛的望着萧吼,后者的箭伤尚未完全痊愈,但他始终是韩宝最信任的部下。

 萧吼躬身行了一礼,肯定的回答道:“回晋国公,末将探的清楚。宋人在苦河的几处渡口,设立了数十处的望楼与燧台,各处皆有巡检与忠义社巡逻侦望,防范十分严密。末将绕道渡河,攻破一处望楼,抓了两个生口,严刑拷掠,二人口供亦可证实,宋军之部署,是唐康守信都、李浩守衡水,二人皆称亲眼见着衡水城有李浩的将旗,骁胜军驻扎于两城之中,沿河则由何灌的环州义勇负责,据闻何灌在所有的渡口处都挖了陷马坑、布了铁蒺藜,甚至还临时造了一些炸炮埋设。他们事先约好信号,只需望楼燧台的宋人见着我大军往何处而去,立时燃起狼烟,信都与衡水之骁胜军便可以及时赴援…”

 他说到此处,见韩宝微微点头,又说道:“以末将愚见,于这炸炮须得小心应付。”

 韩宝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道:“此物亦无甚大用。”他见萧吼脸上出迟疑之,又笑着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我早就曾听西夏投奔本朝的贵人说过此物,此物可埋设于地下,人马踩踏,便即爆炸伤人,若是不知虚实,自不免以为神鬼莫测。实则亦不过一震天雷而已。此物果真要有所作用,需要数量极多,若少了则全无用处,故此于河北一地尤其无用。便是南朝,亦不甚用它。其实比起火炮来,这炸炮不过是末技而已,韩守规便能造,只是这物什造起来十分麻烦,一个熟练工匠,一年到头也造不了多少枚,造价还不便宜,埋下之后,不管炸没炸,便算报销,炸了还好,不炸更麻烦,最后还要自己去引爆,故此卫王在世时,便不取它。南朝再有钱,每年的军费亦是有限的,用在此处了,彼处便要削减。他们再华而不实,亦不至于如此愚蠢。[1]这环州义勇本是南朝兵,军中多有各种奇能异士,如今狗急跳墙,搬出这陈年旧货,亦不过是病急投医而已!”

 说完,又沉声道:“果真要强攻渡河,伤亡必大。是以多几枚炸炮,其实倒无关大局。相较而言,反倒是陷马坑与铁蒺藜更难以对付。”

 韩敌猎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这时吃了一惊,抬头问道:“爹爹莫非要强攻渡河么?”萧吼也是一愣,抬眼望着韩宝,却听韩宝摇摇头,道:“兵法上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如今宋军既已严阵以待,萧老元帅又已绕到了唐康、李浩的后方,我军有万全之策,我又何必白白牺牲将士性命?只是咱们也不能坐享其成,虽然不真的强攻,却也要设法保持对唐康、李浩的压力,以免让他们能腾出手来,去对付萧老元帅的那支奇兵。”

 韩敌猎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道:“自攻克深州,我军亦已休整快十。军中如今求战心切,士气可用。以孩儿之见,不如分兵数枝,每攻打苦河的那七八个渡口,既可探明宋军虚实,亦能令唐康、李浩疲于应命。”

 韩宝心里虽也同意韩敌猎的计策,但他教子素严,却也不急于同意,反板着脸训斥道:“我令你深入祁州,打探真定、祁州宋军虚实,你却几乎是无功而返,你又有何话说?”

 韩敌猎脸一红,忙欠身道:“请爹爹给我一千兵,孩儿愿再去打探!”

 韩宝哼了一声“你却不必去了。萧吼,还是你去!”

 “遵令。”萧吼忙抱拳应道,一边尴尬的拿眼睛瞥了韩敌猎一眼。却听韩宝又说道:“探不清慕容谦的虚实,终是难以心安。上回与你战的,果真是渭州蕃骑么?”这话却是问韩敌猎的,韩敌猎连忙回道:“千真万确,我是亲眼见着他们的旗帜。”

 “如此说来,慕容谦的麾下,如今至少有武骑军、横山蕃军、渭州蕃骑,便是一算,步骑已近三万之众!”提起此事,韩宝只觉如芒在背,他望着萧吼,道:“慕容谦是南朝宿将,坐拥三万之众,却似乎全无进取之心,此大非常情。萧吼,此番你定要不惜深入,一定要弄清楚慕容谦到底有多人马,各在什么地方,猜不透慕容谦打的什么算盘,我就难以专心来对付唐康、李浩!”

 “爹爹,孩儿愿与萧将军同往!”

 “不必了。”韩宝冷冷地拒绝道“你另有差遣。”

 韩敌猎很不甘心的看了萧吼一眼,躬身道:“还请爹爹示下。”

 “你见着南朝诸军戴孝了么?”韩宝瞥了他儿子一眼“南朝太皇太后去世了,皇上打算派韩林牙去南朝致哀,你挑三百骑人马,将姚古护送到肃宁,会合了韩林牙,然后随韩林牙一道往汴京去!”

 “啊?要让孩儿去南朝出使?”韩敌猎愣住了。这时候去出使,可不是什么好差使,虽说不至于丢了性命,但是被扣押软,却是大有可能,他一时没弄明白为何要让他去干这件事。

 “你害怕了么?”

 “没什么好怕的。”韩敌猎尴尬的笑了笑“不过,孩儿还是宁可打仗。”

 “没出息!”韩宝骂道“这是皇上亲自点了你的名,是你的造化。一勇之夫,我大辽多的是!此番你若随韩林牙出使成功,胜过斩首千级!为了你要出使南朝,朝廷提前颁布了对你的赏赐,因南下征伐之功,封你为遂侯。[2]”

 这个消息立时让韩敌猎与萧吼都变得高兴起来,韩敌猎年不过十八岁,一朝封侯,几乎是如同一步登天,哪能不喜?便是萧吼,他的军功更在韩敌猎之上,见韩敌猎已封侯,便知他的封赏亦不过是迟早间的事,对于他这样出身低微的人来说,受封侯爵,实是他的人生地位最翻天覆地的一次改变。二人都是天喜地,韩敌猎也不再计较要去出使宋朝之事,只认真听韩宝继续说道:“待韩林牙起程,朝廷便下令满朝文武为南朝太皇太后戴孝。此番将姚古送回去,是为了表达我朝对南朝太皇太后的尊敬之意,你一路上,须得好生待他,以免落人话柄。”

 “是!”韩敌猎方恭声答应了,却听外头有人高声禀道:“紧急军情!”

 韩敌猎与萧吼连忙朝韩宝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走到外面之时,二人瞥了一眼那递送军情的使者,却认得是耶律薛禅的部下,二人知道耶律薛禅此前奉命驻守束鹿,防范祁州宋军,这时不免都暗暗吃了一惊。韩敌猎想起萧吼正要去祁州、真定刺探宋军军情,不由担心的看了萧吼一眼,却见萧吼正从随从那里牵过坐骑,脸色十分凝重,他张张嘴,想要叮嘱两句,却见一个卫士大步走到萧吼跟前,说道:“萧将军,晋国公召见!”他不由得一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萧吼刚刚从韩宝那儿出来,却马上又被召了回去,他心里知道必是束鹿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才走进帐中,便见韩宝正站在一副舆地图前,目光紧紧盯着束鹿一带,见他进来,马上说道:“你不必去祁州了!”

 “果然!”萧吼心里说了一声,又听韩宝说道:“束鹿来报,滹沱河以北的深泽镇,以南的鼓城[3],都出现大股的宋军,宋军的前锋,昨夜夜袭束鹿,差点得手。看样子,慕容谦来了!”——

 在韩宝接到大股宋军出现在滹沱河两岸的深泽镇、鼓城之东,甚至有宋军夜袭束鹿的紧急军情的同时,进驻祁州鼓城的武骑军副都指挥使王瞻,也接获了一些奇怪的情报。

 王瞻驻守的祁州鼓城县,东出真定府九十里,至深州城尚不到一百五十里,距束鹿就更近,不过百里左右,自古以来,鼓城便是真定、河间之间交通的必经之道。整个鼓城县的地势平缓开旷,虽然海拔由西向东缓缓降低,但奔驰其地,却几乎难以感觉。除了城北十三里有滹沱河过以外,在滹沱河北的深泽镇,还有一个称为“盘蒲泽”的小湖。此时,把守深泽镇至鼓城之间的滹沱河上的危渡口、五鹿津口等几个渡口的,是横山蕃军的任刚中,而王瞻则率了一个营的骑兵,在鼓城西边五里的鼓城山上设寨。

 对于慕容谦安排给他的这个差遣,王瞻心里面免不了有许多的腹诽。他也是进过讲武学堂的,听过不少的历史战例,鼓城这个地方,可给不了他安全感,须知隋唐五代之间的战争,不论是李艺与刘黑闼相争,还是李克用与朱全忠争雄,鼓城都是个遭池鱼之殃的地方,也不管是西攻镇州、东掠深州,又或是南夺冀州,反正,大军只要路过鼓城,顺便就会攻下此城,洗劫一番。在地埋上,滹沱河在带给鼓城无穷无尽的水患以外,并没有顺便给过鼓城军事上的安全;而虽说西边有一座鼓城山,可是鼓城到底是利于骑兵驰骋的地方。对于鼓城那又小又矮的城墙,王瞻更是大皱眉头——辽军不来则罢,若来攻城,用不了一时三刻,鼓城便该姓耶律了。

 因此,王瞻一直觉得这是慕容谦或者姚雄没安好心的安排。但更让王瞻气不打一处来的,还是几天前抵达深泽镇的渭州蕃骑都指挥使刘法。

 原本,与河朔将领不同,王瞻一向知晓西军底细,他知道渭州蕃兵是当今右丞相石越的亲信李十五所创,在平定西南夷之中,也曾立下过一些战功,虽然李十五在绍圣初年因染上瘴疫而壮年病故,但继任的都指挥使刘法是王厚亲自推荐,也是轻易得罪不得的人。所以,在听说刘法到了深泽镇之后,王瞻本是怀着刻意折节下的心态,邀请刘法来参观鼓城山的风景与鼓城城北据说是东汉皇甫嵩所筑的京观遗址——故老相传,那是皇甫嵩用斩下的十余万黄巾军的人头垒起来的一大奇观。但没有想到,刘法这厮借口自己感染风寒,根本不愿来见他。初时王瞻还信以为真,后来他派出去的斥侯打探到刘法亲自率了一小队人马远出束鹿刺探辽军军情,与束鹿的辽军打了一仗,王瞻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刘法哪里是得了什么风寒?这分明是瞧不起他,不愿意来见他。因为刘法官阶比他低,见着他后,免不得要给他行礼!

 若是慕容谦、姚雄在王瞻面前拿点架子,也就罢了。甚至,倘若渭州蕃骑的都指挥使还是李十五,这口气,王瞻也忍了,但刘法又算是什么东西?当王瞻在西军中建功立业之时,刘法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呢!这几间,王瞻心里面便就只想着要如何才能出这口恶气。刘法官阶虽比他低,但与他不相隶属,要报复,却也不是容易之事。

 王瞻在知道刘法亲自出去打探军情之后,便加意留心,派出不少斥侯前往束鹿打听消息。然而得到的消息,让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束鹿县境之内,有所谓青丘、牛丘、驰丘、灵丘、黄丘一共五座小有名气的小山,县境的南边,则是大陆泽的北部,县北还有一个束鹿岩,能轻而易举的藏下个千余人马——昨这一之内,斥侯回报,这束鹿五丘至大陆泽北部,突然烟尘高扬,旌旗相连,从旗号来看,竟然是慕容谦的大军!尤其是黄丘一带,从旗帜来看,至少有五六千之众屯兵其中。不仅如此,白天斥侯可以看见不知有多少人马,在那里旁若无人的耀武扬威,还与小股辽军发生战;夜晚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宋军,竟然还进攻了束鹿县城!

 初时,王瞻还以为是刘法或者任刚中闹的玄虚,但令他意外的是,没多过久,任刚中便派了人来问他:出现在束鹿的这只宋军是不是他的部下?!

 王瞻顿时糊涂了。他知道这几间,刘法与任刚中打得火热,倘若那是刘法的部队,任刚中必然知情。何况刘法驻扎在深泽镇,而任刚中把守着滹沱河的渡口,刘法便是想瞒他,亦不可能瞒得过。出现在束鹿的宋军既然并非刘法、任刚中部,又不是他自己,这附近最近的宋军,便是稿城的姚雄部了!但姚雄倘若要去束鹿,非得经过鼓城不可,王瞻不可能全不知情。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支部队可能与冀州的唐康、李浩有何关系。因为虽然从地图上来看,冀州与深州毗连,但是,从衡水到束鹿,却也有一百多里,这一百多里并不好走,除了要渡过苦河外,所经过的,全是辽军占据的地盘,一路之上,到处都是打草谷的辽军。别说人人都知道唐康与李浩既无兵力亦无必要跑到束鹿来与辽军对垒,便是要走过这一百多里而不惊动辽人,不被辽兵追杀,那在王瞻看来,便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而他心里面是十分肯定的,数之前,曾经有唐康、李浩的使者经过鼓城,前去真定府求见慕容谦,虽然使者不肯对他明言有何所请,但王瞻心里明镜似的——那必是去求慕容谦发兵,协同他们打仗的!唐康与李浩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了。

 所以,思前想后,王瞻最终还是判断,这必定是刘法搞的鬼。而任刚中不过替刘法掩饰而已,所谓“盖弥彰”刘法此人,必定是贪功求胜,故而违背慕容谦的节度,私下里大布疑兵,目的自然是攻打束鹿,甚至故意引韩宝来攻打他们。

 刘法这厮贪功,原本不干他王瞻鸟事。但是,如今是王瞻驻守鼓城,一旦辽军引兵来攻,他王瞻是要首当其冲的!

 这不是算计他王瞻么?

 弄明白这中间的文章之后,王瞻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猛的一拍桌案,高声喝道:“来人啊!”他的亲兵指挥使李琨立时跑了进来,朝他行了一礼,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备马!快备马!”王瞻恼声喊道“你带齐人马,咱们往深泽镇去!”

 任刚中不是故意来耍他么?刘法不来见他?那他王瞻亲自去深泽镇见他刘法!他倒要看看,若在深泽镇见不着刘法与渭州蕃骑,任刚中要如何向他解释?

 李琨觑见王瞻神色,不知他为何发怒,却不敢多问,连忙答应了,正要退出去召集人马,忽听到帐外有人急步流星的走来,在门口禀道:“启禀将军,第一指挥在营外抓了个细,他自称是拱圣军翊麾校尉刘延庆,想要求见将军!”

 “什么刘延庆李延庆的!”王瞻大步走出大帐,骂了一句“可有官告印信?”

 “身上只搜出一面铜牌,是翊麾校尉不假,然官告铜印皆无,此人声称是在军之中丢失了。”

 “那必是假的!”王瞻冷笑道“一面铜牌,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必是细无疑。关起来,好好拷打!”

 “是!”那禀报的节级正要退下,王瞻心里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喝止,皱眉问道:“方才你说他叫什么?”

 “回将军,此人自称刘延庆!”

 “刘延庆?刘延庆…”王瞻口中念叨了两声,纳闷道:“这个名字如何这般耳?”他站在那儿,却始终是不记得自己曾经认得一个叫刘延庆的,但这名字,分明又是十分熟悉了。想了一阵,还是不得要领,王瞻正要放弃,却见他的书记官正好过来,他心中一动,问道:“书记官,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刘延庆的?”

 那书记官一愣,忙回道:“振威问的,可是拱圣军的刘翊麾刘延庆将军?”

 这个轮到王瞻吃惊了“果真有此人?你又如何认得?”

 书记官笑了起来“振威真是贵人多忘事。刘翊麾是天子下诏表彰过的,战报之上,屡有提及。”

 “呀?”王瞻张大嘴,顿时全想了起来,忙对那禀报的节级喝道:“快去将刘将军请来,好生相待。”

 那节级早在旁边听说了,慌忙答应了,退了下去。李琨在一边听说王瞻又要见刘延庆,正要询问是不是还要去召集人马,但王瞻已经转身入帐,他不敢进去追问,只得也退了下去,给王瞻备马——

 当王瞻在他的大帐中见着刘延庆时,刘延庆的狼狈,几乎令王瞻不忍睹视。

 刘延庆倒没受什么伤,只是他掉队之后,战马在突围中箭,早已倒毙,他是一路步行走到鼓城的。沿途之中,因为要躲避辽军,只能昼伏夜行,又没有吃的,只能靠吃点生食勉强裹腹,忍饥挨饿好不容易才走到鼓城。他的官告印信在突围时全丢了个干净,到了鼓城,也不敢去见地方官员,因打听到鼓城山上有宋军驻扎,他便想着碰碰运气,看看军中是否有相故旧,好证明他的身份,也能借匹坐骑,弄点盘,不料才到鼓城山下,因他不敢上山,只敢在山口张望,竟被巡逻的士兵当成细抓了起来。

 从深州突围后,刘延庆害怕辽军发觉,早将战袍、铠甲掉扔了,找了个死去的平民,从尸体上扒了件破旧袍子穿着,除了那面铜牌是仅有的能证明他的身份物什,他还贴身藏着,其余弓箭、刀剑全不敢要,每晚又只能宿于野外,因此身上又脏又臭——他这副样子,刘延庆比谁都清楚,他在大军驻地之外“鬼鬼祟祟”纵然那些士兵不真的认为他是辽人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当成细杀了去领功,也是常事。因此,被抓住之时,刘延庆几乎以为自己就要糊里糊涂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当得知自己竟然逃过此劫之后,刘延庆对于王瞻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王瞻只是简单的询问了刘延庆一些拱圣军的事情之后,便确定了刘延庆的身份。虽然二人素不相识,但是,刘延庆的狼狈,让王瞻平生兔死狐悲之感。因为此事,他只得暂时搁下去找刘法与任刚中算账的事,吩咐了下人领着刘延庆去沐浴更衣,又忙着叫人置办酒宴,唤来营中的几名将领作陪,亲自在营中款待刘延庆。

 不料酒宴之上,二人竟一见如故。

 洗过澡,换过衣服的刘延庆,谈吐风雅,绝无半点的死板固执,在许多事情上,他与王瞻的看法,都十分的相契。王瞻与麾下几名将领不断的询问他守卫深州之时的细节,还有他只身逃回鼓城的经历,都是十分嗟叹与钦佩。刘延庆本是受天子诏令表彰的武将,对于王瞻等人来说,这是令人羡慕的至高荣耀,此时又听他讲起种种经历,在王瞻等人的心目之中,不知不觉间,刘延庆早已是当世之英雄,人间之豪杰。

 王瞻深知刘延庆不仅是简在帝心,更是两府、清议都认可的英雄,此番大难不死,后荣华富贵,可以说是唾手可得。他虽然官位暂时高于刘延庆,但这时候竟绝不敢以上官待之,反倒刻意结。刘延庆则是对王瞻十分感激,亦是倾心相待。二人又谈得投机,宴席之上,趁着酒兴,便换了帖子,义结金兰。

 王瞻与刘延庆相谈甚,接风之宴散去之后,王瞻又亲自领着刘延庆观看他在鼓城山上的营寨。刘延庆是个机巧之人,宴席之上人多嘴杂,他不便多问,这时只有他与王瞻二人,便趁机问起姚兕等人的下落,周围地区的军事部署。自王瞻口中,他这才知道原来姚兕突围之后,到了真定府,此时已经奉宣台之令,由田宗铠护送着,前往大名府,拱圣军其余人马,则全归了段子介。刘延庆又询问李浑下落,王瞻哪里认得李浑,自是不得要领。二人正走到营寨外一道山崖之旁,那山崖之上,到处都是大石,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树,刘延庆触景生情,想起拱圣军一朝瓦解,姚兕将要被问罪,众多袍泽部属如今人鬼殊途,自己沦落到这般田地,前程未卜,一时间,不由悲从中来,借着点酒意,竟嚎啕大哭起来。

 王瞻如何能理解刘延庆心中的悲凉?他以旁观者的心态,只觉得刘延庆是苦尽甘来,前程似锦,心中羡慕还来不及,见他问得几句,突然没来由的大哭起来,只道是他与李浑关系极好,因而悲伤,因在旁边劝慰道:“贤弟不必如此伤心。世间之事,自有命数,想来那李将军吉人自天相,必能如贤弟一般,逃出此劫,后前途正不可限量…”

 刘延庆身在局中,他只道姚兕都被问罪,他们这些将领,纵不被问责,那也是树倒猢狲散,总是个“败军之将”只觉前路茫茫,这时听王瞻相劝,又说什么“不可限量”他心知自己有些失态,一面止住泪水,一面说道:“愚弟乃是败军之将,有甚前程可言。今幸得结识哥哥,否则早已身死异乡,做了孤魂野鬼。如今既知姚太尉去了北京,愚弟有个不情之请…”

 他尚未说完,王瞻已猜到他想说什么:“贤弟想去北京?”

 刘延庆点点头,道:“不论是祸是福,总得让宣台知道愚弟尚在人世。”

 王瞻见他心事重重,只觉是杞人忧天,不由笑道:“若以愚兄之见,贤弟且不忙着去北京。贤弟只须写一封书信,我着人送往北京宣台便可,贤弟只管在这里等候宣台的处分便是。如今路上并不太平,契丹的拦子马往往深入腹地,慕容大总管驭将甚严,我实实拨不出人马护送,但若是贤弟此时一人动身,我又放心不下。依我看,用不了太久,契丹便会退兵,两朝将会议和,待到太平一点再走不迟。”

 “议和?”刘延庆心里愣了一下,但他此刻亦不太关心这些军国大事,只听王瞻又诚恳地说道:“再者,不瞒贤弟,如今我这儿也是兵微将寡,军中诸将,全不堪用,与我一道驻守祈州的刘法、任刚中之辈,自恃悍勇,甚轻我武骑军。若有贤弟这等人物在军中助我一臂之力,刘法、任刚中之徒,又何足道哉?”

 这几句话,却是王瞻的肺腑之言了。经历深州之血战之后,刘延庆对于战争,十分的厌倦,只觉得哪怕受点责罚,也要远远的躲到后方去,因此回大名府之意甚坚,但这时听王瞻说得十分恳切,他对王瞻十分感激,颇怀知恩图报之心,这时候倒不好拒绝。只是他也不知道刘法、任刚中是什么人物,因问道:“哥哥贵为武骑军副将,这刘、任二人,又是何人,敢对哥哥无礼?”

 刘延庆算是问了王瞻的痛处,他喟然长叹一声,拔出佩刀来,狠狠朝着一块大岩石斫去,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一把好好的宝刀,刀刃被崩出一个小缺口。王瞻更是恼怒,将佩刀恶狠狠地掷入山谷,咬牙骂道:“终有一天,要让刘法、任刚中这些小人好看!”

 因说起二人种种目中无人之状,又提到刘法贪功,擅自兴兵,在束鹿一带大布疑兵之事。刘延庆认真听着王瞻所说的一切,他其实并非擅长谋略之人,只是在深州与契丹血战数十,几度在生死之间打转,子上不免沉稳镇定许多。王瞻一说完,刘延庆马上觉察到其中的问题,沉道:“只怕此事是哥哥想岔了!”

 王瞻一愣,连忙问道:“何出此言?”

 “刘法若果真是贪功,想要攻下束鹿,就该悄悄去偷袭。纵然攻不下,也要示敌以弱,令辽军以为他们兵少可欺,不加提防,方能有机可乘。如此大张旗鼓,对他有何好处?难道还能吓跑束鹿守军不成?依我看,只会招来更多的辽军。听哥哥所言,渭州蕃骑也就是那么点兵力,闹这等玄虚,岂不是找死么?”

 刘延庆的这一番话,却是在情在理,一下子就让王瞻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猜错了。他越发觉得留下刘延庆帮忙之正确,因又问道:“那贤弟以为那是何人所为?”

 刘延庆又想了一会,才回道:“这恐怕是祸水东引之策。韩宝、萧岚,弟所深知,狠如狼、猛如虎,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挑得韩宝、萧岚来攻打慕容大总管。此人在束鹿大布疑兵,韩宝、萧岚知道慕容大总管在其侧翼,若他舍不得放弃深州,便免不了要移师西向,先来攻破西边的威胁…”

 “那样一来,这疑兵之计,不是被揭破了么?”

 “自然难免被揭穿!但是韩宝、萧岚岂能甘心白跑一趟?他们既然知道这里没有慕容大总管的大军,自己被人所欺,免不了便要找个地方愤,顺便打一下鼓城,亦不无可能…”

 他话未说完,王瞻已被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韩宝、萧岚果真会来打鼓城么?”

 刘延庆其实亦只是猜测而已,他全然不知道辽军的战略重点乃是攻取永静军,韩宝绝不可能在鼓城来浪费时间,他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信息来揣测,越想越觉得必是如此,因笃定的点点头,道:“必是如此!”

 这却将王瞻吓得不轻,拱圣军都败在韩宝手上,他区区一个营的武骑军,又如何敢与韩宝争锋?只是这等话却不便宣之于口,只问道:“那究竟是何人在那儿引辽人?这岂不是…岂不是…”他差点便将“借刀杀人”四个字都说了出来。

 “必是唐康、李浩!”刘延庆断然说道。

 “唐康、李浩?”王瞻张大了嘴巴“这如何可能?”

 “引得韩宝、萧岚西进,只对唐康、李浩有利。”刘延庆道“我听说骁胜军为救援深州,损伤惨重。如今深州既失,韩宝、萧岚下一个目标,便是唐康、李浩。他二人兵力难以抗拒辽军,便设法转移辽军注意力,一旦韩宝、萧岚西进,与慕容大总管打起来,二人便可以趁机北进,收复深州,立下大功一件。甚而夹击辽军…”

 “可他二人已没多少人马,如何能逾百里而至束鹿布此疑阵?”王瞻还是将信将疑,只觉不可思议。

 刘延庆望着王瞻,道:“哥哥听说过环州义勇不曾?”

 [1]按:近代以来,地雷被广泛使用,主要是源于工业化时代以后,地雷生产成本大幅降低,成为十分便宜的武器。这与小说所处于的手工业时代之情况完全不同。小说中所叙之炸炮,实则最晚于明末中国便已发明,然未被广泛应用于战争,窃以为原因即在于价比太差。

 [2]注:大辽官制,在爵位之上,大体是继承大唐的九等爵制,另有创新改变。辽国在卫王萧佑丹主政期间,纳宋朝对勋爵制度的改革,与辽国传统制度相结合,将爵位改成十二等爵,依次为:二字王、一字王、二字国王、一字国王、郡王、国公、郡公、侯、县公、伯、子、男。学汉制,重视侯爵,侯爵以下,皆是荣衔,并无实利,然至侯爵,不仅有不菲之薪俸,更有更高之政治待遇,在朝堂之上,位序排在各州牧守之前。大辽更重军功,故自太平中兴起来,非有大军功,绝不可能封侯。故而侯爵在此时之辽国,尤为珍贵难得。盖萧佑丹特以此激励将士也。

 [3]注:真实历史上,虽然滹沱河在北宋朝改道频繁,但应当是在北宋后期之政和年间方大举改道,走鼓城(今晋县)之南,注入苦河。故此时之河道,至少鼓城一段,仍当与《元和郡县志》所载无异。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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