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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2节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几个内侍之外,便只有高坐御座的皇帝赵顼与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赵顼凝视着石越,许久。

 “自太宗以来,国家未曾有此大胜,此皆爱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护,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赵顼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笑道:“这些话都是场面话而已。”

 石越没料到赵顼这么说,不由怔了一下,连忙也笑道:“臣所言,亦是实情。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没有陛下之前下定决心整军经武,亦不能有陕西之功。民间俚语,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正是言此。”

 赵顼笑了笑,便不再说此事。换过话题,问道:“可知朕为何召卿回京?”

 石越顿时为难起来,他素知赵顼的性格,模糊其辞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说知道与说不知道,都有不妥当的地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赵顼这句话似乎并不是准备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着说道:“朕让卿千里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给卿庆功之外,是还有数件难决之事,要询问卿的意见。朝中大臣虽多,可为朕决疑者却少。此外,朕还有一层深意:自古以来,臣子立下大功之后,往往君臣之间更加难以相处,要么便是臣子骄宠过度,自取其祸;要么便是君臣相忌,难以善终。朕要当面与卿说上几句话,让咱们君臣二人,能善始善终,为后世千古,一段佳话。”

 “陛下…”石越似乎有点动情。

 赵顼摆了摆手,温声笑道:“卿虽立大功,然既不矜伐,又不避事,依然有所担当,是朕没有看错卿。朕亦有一肺腑之言,可说与卿知。”他一面使了一下眼色,李向安等内侍连忙躬着,轻声退出了崇政殿。

 待众内侍全部出殿,赵顼这才接着说道:“朕之得卿,如鱼之得水,龙入大海。古之名臣贤臣,有伊尹之遇商汤,姜尚之遇文王,设使其君臣不遇,则商汤周文不得遂其志,而伊尹、姜尚不过两衰翁而已。今之事类之,非有卿,朕不能逞其意;非有朕,卿不过一教书先生而已。”

 “陛下知遇之恩,臣常感五内!只恐以臣之愚钝,有伤陛下之明。”

 “卿不必自谦。”赵顼望着石越,淡淡说道:“朕信任卿。”

 “陛下!”

 “卿实是难得的人材。朕要成为大宋中兴之主,达成太祖太宗皇帝的遗愿,留英名于青史!朕与卿,实是风云龙虎相会,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赵顼慨声说道,神色之间,意气风发。石越不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见赵顼的时候。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变了,还是石越自己变了。石越的心中,并不相信这是皇帝的真话——至少不能相信这是完全的真话。“这是笼络我,安抚我的作态罢了——若果真信任我,又何必要召我回来?我不过是个文臣罢了。”石越在心里苦笑着。

 “朕是皇帝!臣子忠于君主,本是天经地义,纲常伦理。朕对卿说这些话,是推心置腹,要卿明白,无论外间如何说法,朕与卿君臣之间,要赤诚相待,绝无嫌隙。卿尽管放心办事,朕自会信卿任卿。”

 “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石越仿佛被皇帝的话所感动,哽咽着叩下头去。

 “朕知卿断不会让朕失望。”赵顼走下丹墀,亲手扶起了石越。这是石越已许久不曾受过的礼遇。“待延安郡王长大,朕还想让卿做他的老师呢。”

 “臣…臣…”

 赵顼轻轻拍了拍石越的手臂,笑了笑。石越原本比赵顼要高壮,但因最近一年,因操劳过度,竟显得削瘦许多。只不过石越看赵顼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皇帝的脸色,较以往更加苍白。

 “朕时常感念韩琦的功劳,早想将淑寿下嫁给他的一个儿子,不过淑寿年岁尚小,此事便没有多提…”

 皇帝突然说起这些家常,让石越颇觉莫名其妙。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皇帝的用意。果然,赵顼继续说道:“朕听说卿的女儿桐庐县君,十分惹人喜爱?

 石越心中一凛,忙回道:“臣女尚在襁褓,已是顽劣。”

 赵顼笑道:“王贤妃与朕提过几次,想与卿家结个亲家。”

 “蒙贤妃娘娘错爱,然臣女尚幼,只恐于礼不合。”石越心里一千个不愿意。

 “朕看卿是不愿意罢。”赵顼开玩笑地说道,哈哈大笑。

 “臣岂敢?”

 “有什么不敢的?”赵顼笑道“天家的女儿不好嫁,朕早已知道。只是不曾想,天家的儿子都不好娶了。难不成龙子凤孙,竟然连个进士都比不上了么?”

 “臣绝无此意。”石越见皇帝并无发怒之意,轻松不少,忙又解释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实是想让臣女长成之后,自己择婿。”

 “自己择婿?”赵顼一时只觉无比的错愕与震惊。

 “是…”

 “这只怕与礼不合。”

 “臣以为也没甚不合之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确是世之常礼。但自周汉以来,女子自择婿的亦不少。便是本朝,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皆有相亲之俗。可见父母亦不能太过违拗子女之意。俚语言:强拗之瓜不甜。臣为人父,总不能没有一点私心。臣的女儿,不盼她一生富贵,只须一生平安适意便可,这等大事,臣以为不便全然不顾她本人的想法。”

 石越的这番话,对赵顼来说,实在可以说是大胆了。赵顼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卿之言论,实不能让人信服。若说将出去,只怕又要惊世骇俗了。”

 “正是。”石越笑道:“世间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说。陛下英明,不以世俗为念,臣才敢斗胆言及,至于他人,臣是断不敢说的。”

 赵顼听他说“世间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说”不免笑道:“朕先时还疑心卿是怕卷入宫闱之争。若是如此,实不必担心。”赵顼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是石越却自是听得明白,这分明是说信国公不可能为嗣。

 石越对于信国公赵俊的血统,倒并无成见。但是对于这种事情,他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对于信国公的存在,他其实也是另有打算的,只不过暂时不便宣之于口罢了。

 “为人臣子者,实不敢存那般想法。臣愿为陛下之纯臣,其余之事,非臣所需虑。”

 赵顼满意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王贤妃委婉提出来的请求,赵顼几经考虑之后,还是在心中否决了。此时提出来,却不过是为刺探一下石越而已。此时君臣已说了许多话,他见石越答对得体,虽然疑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毕竟却放心了许多。

 对于赵顼来说,石越归结底,不过是一个文臣。文臣并非没有威胁,但是却毕竟远不如武臣来得那么直接。只要朝中存在着相当的制衡力量,而皇帝本人又不是足够昏庸的话,文臣无论怎样折腾,其能量也是有限的。至少赵顼认为,石越是自己绝对可以控制得了的。

 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己去世以后的事情。但那毕竟不是眼前要考虑的。

 现在的石越,仅仅是自己手中难得的人材。

 “成大事者,一定要敢用人,善用人。”皇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的确,若是没有用人的气度,又如何能成大事?

 赵顼再次拍了拍石越,开玩笑地说道:“如此,此事便不再提。朕便等卿的女儿长大。未必卿的女儿,就一定会看不上朕的儿子。”

 “陛下取笑了,只恐小女无此福份。”

 赵顼微微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身走回到丹墀之上。石越知道轻松的话题,到此为止。

 果然,赵顼顿了一下,便直入主题,说道:“朕方才说还有几件事情,要卿帮助朕决疑。”

 “臣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顼微微颔首,斟酌了一会,道:“头一件大事,便是高遵裕之案。”

 “陛下!”提到高遵裕,石越的脸色便变了,他抬头直视赵顼,亢声说道:“高遵裕之案,臣敢请陛下秉公处理!”

 赵顼没有料到石越的反应如此之大,不觉有点出乎意料“高遵裕之案,御史台正在推鞫,自然会依律处理。然则,高遵裕不服调遣,贻误军机一条,御史台以为无罪,卫尉寺亦认为证据不足,枢府则颇有争议。故朕不以此罪罪高遵裕。”

 “高遵裕延误军机,几陷战事于危局,间接害死狄咏,岂能言无罪?!臣不服此议。臣以为若如此断案,恐失天下军民之望,亦使狄咏死不瞑目。”石越对高遵裕恨之入骨,却丝毫不肯松口。

 “此事御史台与卫尉寺已有定论,卿不必多言。”赵顼的话毫无回旋的余地。他稍停了一下,又安抚道:“然则向安北、段子介所弹劾之事,只恐高遵裕难干系。朕已下令停止高遵裕一切差遣,彻底追查。”

 石越默默不言。他心中非常气愤,但是理智上却知道这是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至于皇帝所谓的“彻底追查”石越却知道那绝不可能——向安北、段子介所揭的弊案,果真要彻底追查,绝对是陕西官场乃至汴京朝廷的一场大风——没有哪个官员,既有能力又有意愿来彻底追查。因为既便是石越自己,短期内只怕也没有一查到底的勇气。他想了一想,虽然皇帝已经暗示要用别的罪名来处罚高遵裕,却终是觉得不甘心,又说道:“臣以为向安北被害,必出自高遵裕之指使。至少高遵裕不能此嫌疑。”

 “向安北致死,查与高遵裕无关。章敦自辩,云其初知此案,以为关系重大,故以计先招向、段入京,询问详情,是不声张之意。不料向、段二人生疑,办事者鲁莽,而有此误会,竟误杀向安北。有司亦以为,确无章敦勾结高遵裕,故意陷害向、段之证据。”

 石越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难道向安北便这样白死?以‘误杀’二字,岂不让天下人寒心?若是如此,臣不敢奉诏!”不知为何,石越心中没有愤怒,反而只觉得悲怆可笑,法令、人命,竟然都可以成为政治的玩物么?但他还是用无比坚持的声调,高声反对着:“臣请陛下,让司马光或者范纯仁重审此案!”

 赵顼摇了摇头,道:“向安北的确死得冤枉,朕不会让他白死。朕会追赠他官位,封赏他的家人。章敦与相关涉案人员,虽然没有证据,但亦会受到惩罚。但朕以为,此事不宜兴大狱。”

 说完,赵顼凝望着石越,言中未尽之意,尽在目光之中。石越接着皇帝的目光。他自然明白赵顼的意思,赵顼考虑的,首先是朝中势力的平衡,其次则是局势的稳定。无论是人命还是什么,在皇帝看来,并不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石越却也有自己的坚持。政治并非是最大的——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人类有时候会将自己都骗过。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凝固。

 石越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大胆,虽然知道赵顼是颇能容忍臣下的这种无礼的,但是皇帝始终是皇帝,这样做毕竟是在冒险。然而,他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武将则拥兵自重,文官则结营私…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一意追查,只恐朝中无宁。”赵顼低声叹息了一声,道出了自己的无奈。只不过这番话,却是不久前富弼在密表中劝说他的。

 军队私自回易,边将谋取私利,在宋朝,非一将一军所为,做这些事情,在之前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不过有些将领纯粹为自己谋利,有些则用来补充军费之不足;有些规模较小,有些则肆无忌惮。高遵裕所犯的事情,若真要彻底追查,只怕陕西边境,立刻就会兴起将领叛逃西夏之风。而章敦之事,本就是证据不足,若是从重从严,与高遵裕之事两相对比,却未免加倍的突显出不公正,只会让朝野争议越来越大。但是,这两件案子影响甚大,又不能没有一个待。惟一的办法,诚如富弼所言:只有先拖着,等待朝野渐渐淡忘此事,然后再大事化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置完毕。

 石越终于垂下眼帘,无声地叹了口气。

 “朕已下诏,着兵部叙段子介之功。”赵顼补偿地说道,微微松了口气。这些事情,他是有必要亲自向石越说明的——如果不得到石越的谅解,万一石越赌气一意要追查到底,他既是有功之臣,又有大义的名份,朝野中必然应着如云,到时候只怕他想不彻底追查都不可能。那会是多大的一场风

 幸好石越之前表现得还算克制。否则…

 赵顼不知道的是,石越其实一直处在犹疑之中。

 一场真正的大风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石越其实还拿不定主意。况且,皇帝如此选择,毫无疑问同时还有别的原因——限制自己的威信。甚至,也许这个原因才是主要的因子也说不定。

 但这些现在并不重要,现在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都需要说点什么。

 “陛下…”石越顿了一下,道:“沉苛迟早需要洗清。”

 “朕知道…卿很识大体。”

 赵顼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件事,逃避似的转开了话题。

 “第二件大事,是对辽国、杨遵勖、高丽的方略。辽主委贤任能,励图治,非可等闲视之…”

 石越早知皇帝必问此事,张口答道:“契丹之事,臣请效秋时晋楚争霸之故事。”

 “晋楚争霸?”赵顼思忖了一下,立时明白石越之意,问道:“然则卿以为,谁可为吴国?”当年晋国与楚国争霸,晋国便派人深入楚国后方,教与楚国有仇的吴人冶炼车战之术,吴国强大之后,经常与楚国作战,导致楚国国力疲惫,从此不能对中原造成大的威胁。这个故事,赵顼自是知之甚详。

 “高丽?或是杨遵勖?”未及石越回答,赵顼已经自顾自地分析起来“高丽人不善战,职方馆之奏章分析,以为其国内部派别林立,是否能当此任,只怕…杨遵勖此人不过朽木烂泥…”他一面分析一面摇头,道:“这个吴国,却是难觅。”

 “陛下所言,甚是圣明。”石越却是成竹在,缓缓说道:“朝廷经营高丽,是使其为我大宋东北藩屏,立意长远,非仅为契丹。其对契丹,不过起牵制之用,必要之时,甚至可使我大宋之军借道高丽,夹击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却必致失望。至杨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能助其苟延残,使其分契丹之势,且借此渗透契丹。若非朝廷无实力两面作战,本当并之,其又焉能为吴国?!”

 “那?”

 “臣所谓吴国者,是另有其人也!”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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