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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下
  赵顼见秦观一口答应,便点头笑道:“卿可等候吏部的任命。”正要再勉慰几句,忽见一个内侍在外面探头探脑,正在奇怪,便见李向安走到身边,低声说道:“官家,娘娘凤体欠安。”

 赵顼闻言心头一惊,曹太皇太后的病情虽未痊愈,但近来已略有好转,这时忽然匆匆来报“凤体欠安”那定然是出现了大的反复。赵顼对曹太后向来敬爱,这时候也顾不得多说,匆忙起身,道:“快,去慈寿殿。”

 赵顼赶到慈寿殿时,慈寿殿中,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等众妃都已到了。赵顼瞥了众人一眼,见高太后之外,众人眼角都有泪痕,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当下只是简单的向高太后行了一礼,便问道:“母后,娘娘怎么样了?”

 高太后低声道:“太医正在把脉,张严说,今儿晨起时娘娘便吐了血痰。”

 “啊?”赵顼只觉中一时气闷,几乎不过气来,他定了定神,缓过气来,低声道:“朕进去看看。”说罢也不顾不管,径往曹太后的寝宫走去。高太后素知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也不阻挡,只是双手合什,默念祷告。

 赵顼才进近寝宫,尚未进门,便见几个太医刚刚把完脉出来,不提防皇帝忽走了过来,慌得连忙跪倒,正要参拜。赵顼已是不耐烦的摇了摇头,道:“这些礼节先省了,娘娘的病要不要紧?”

 众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敢说话。赵顼看到这光景,心里也知道曹太后的病情严重了,他怕曹太后听到,也不再追问,只冷冷喝道:“发什么愣?还不快去开方子进汤药。”

 “是。”

 “是!”众太医如临大赦,纷纷应道,一边忙不迭地退了出来。

 赵顼这才轻轻掀开珠帘,走进寝宫之中。他刚刚进去,便听到曹太后低声说道:“是官家来了么?”

 赵顼已知是自己在外面说话被曹太后听到了,忙应道:“娘娘,是朕来给娘娘请安。”

 “难为官家了。”曹太后轻咳了几声,又说道:“官家,走近来点,哀家想与官家说几句话。”一面又吩咐道:“张严,你率着众人都退出去吧,这里先不用你们侍候。”

 “是。”张严一边答应了,一边便指挥着一干宫嫔内侍,静静的退了出去。

 赵顼此时已走到曹太后的边,见曹太后斜斜倚在上,头上并没有戴凤冠,只将满头花白的头发如普通妇人一般盘起,仅了一白玉钗,更衬得她老态龙钟、形容枯槁。她的脸上久病而缺少血红,显得极为苍白,惟余一双眸子,依然炯炯有神。赵顼忽然间一阵心酸,垂下头竟是不敢再看。

 却听曹太后道:“官家,你坐下来,听哀家说话。”

 “是。”赵顼一边答应道,一边挨着沿坐了。脸上打起笑容,道:“娘娘身体不适,眼下还不宜劳神,听说琼林苑牡丹开了,娘娘且安心静养,过些日子,朕陪娘娘一道去赏花。”

 曹太后淡淡一笑,道:“官家不用安慰哀家。哀家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不过是拖罢了,能拖到几时便算几时,都算是从阎王那里挣回来的。这生死之事,哀家一向都看得甚淡。”

 赵顼强笑着宽慰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曹太后摇了摇头,道:“官家不必说这些话。天下妇人中,以哀家最贵,但再贵的人,也逃不过天命。死不死不打紧,惟有几件事情,却是哀家放心不下的,却要先和官家待了。说完了这些话,那时才再无牵挂…不论什么时候走了,也不怕见仁宗先帝。”

 “娘娘说哪里话…”

 “官家!”曹太后却温柔的打断了赵顼的话,她慈爱的看着赵顼,微笑道:“官家虽然不是哀家的亲孙子,但是哀家一生无子,在哀家的心里,却是将官家当成亲孙儿一般。即便当年与你父皇英宗有过濮议之争,但哀家心中想的,也只是大宋皇家的体统。并…并不曾有过半点私心…”

 “孙儿明白。”赵顼低声说道,在他心里,的确是相信曹太后是位没有权力的女人。

 “官家是个好皇帝。”曹太后淡淡的笑容中,包含着赞许与期待“祖宗的基业到官家手中,哀家相信一定会更加光大。现在朝廷的财政已经渐渐变好,虽然朝廷也重商言利,但是官家能重视教化之功,几年之内,学校之多,为大宋建国百余年来所未曾有;兵威耀于海外,而百姓无劳役之困…这些,都是前人所不曾有的成就。”

 赵顼极少听到曹太后如此的赞扬,心中不由颇觉得意,当下笑道:“朕亦颇觉欣慰。”

 “哀家还听说,兵器研究院造出了一种叫火炮的火器,能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将很远的砖墙轰为粉碎…”

 “确有此事。”提到火炮,赵顼便不由得两眼发光,精神大振,笑道:“朕打算在大宋每座重要的城池关,都装备这种火炮。若能改造开封城墙,装备上几十门这样的火炮,再在北面筑几座装备火炮的堡垒,京师附近驻防军,十二万都是绰绰有余。”

 “嗯。”曹太后不置可否的应道“大宋建都汴京,号称四战之地,无险可守。祖宗不得已方驻重兵于此,是以重兵为险。若那火炮当真有用,京师少驻一个兵,百姓就少一分转运之累。”

 “朕亦如是想。东南百姓最受累的,就是要把大量的物资千里转运,送往京师。因此也浪费大量的国力…”兴致说着的赵顼忽停了下来,因为他惊讶的发现曹太后的眼中,其实并没有喜悦与轻松,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娘娘?你在担心什么?”

 “哀家的确在担心。”曹太后轻轻的叹了口气“大宋眼前的国势,按理说哀家应当欣慰,应当高兴。但是想到这一切,哀家都明明感觉到,这一切都与石越有关。”

 “石越?”

 “是啊,一个让活了几十年的老太婆也看不懂的年轻人。”曹太后慢声说道:“这几里,哀家老是做梦,梦到太祖、太宗皇帝托梦给石越…还梦到…”

 “娘娘还梦到什么?”

 曹太后犹豫了一阵,终于说道:“还梦到昌王…以及王妃肚子里的那孩子…”

 赵顼的身子恍如被什么击中,竟是彻底的愣住了。

 “官家正当秋鼎盛,有些话哀家本来不当说。但是自官家病了那场之后,哀家就总在担心,担心官家的身子。官家太过于劳累国事了…”曹太后摇了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哀家担心…”

 “娘娘只管直说。祖孙之间,不必有顾忌。”赵顼差不多已经知道曹太后想要说什么,可是他还想听曹太后亲口说出,因为这些事,天下间只怕除了曹太后,再无一人会和他提起,会跟他推心置腹,为他考虑,就连他的母亲,只怕都不能。

 “官家真是个好皇帝。”曹太后的声音充满了关切“若是官家能平安无事,待到官家的儿子成人。那么一切都是老太婆在杞人忧天。但若是有什么万一…那石越,在官家手下,就是个千年难遇的能臣、贤臣,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儿子朝中,就必然是个权臣;昌王,官家在,自然是贤王,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儿子朝中,就难保不是个吴王、淮南王;再加上王妃肚子里的,还不知是个皇子还是公主,若真是一个小皇子…唉,若佣儿平平安安长大,或者皇后能生个嫡子,倒也罢了,否则,王妃之子,就是皇长子…”

 赵顼默然无语,石越与赵颢,他自信已经安排好了对策,但是王妃之子,却是他没有想过的——毕竟,那也是自己的儿子!但是曹太后的担忧,却无疑在他心中增添了块云。当时婴儿养大不易,纵然是皇家,也在所难免,何况宫闱之内…,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却又不能不想,最坏的情况自然是,万一赵佣夭折,而他除了王妃之子以外再无子嗣,那么支持赵颢的大臣,赵顼不用想也知道会占绝大多数…而且,凭心而论,虽然赵顼很喜爱王妃,但是他现在并没有半点要传位给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的意思——虽然那也是他的儿子!

 “这些事情,哀家毕竟是女,不能代官家筹策,只是事先给官家提个醒。如今国家虽然欣欣向荣,但却也是危机四伏。社稷之重,在于官家一身之安危。官家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若是缓急之时,莫忘记司马光、范纯仁、王安石…”

 “朕当谨记娘娘教诲。”赵顼眼眶微热,感激的看着曹太后。

 “那就好。”说了许多的话,曹太后已经略感疲倦“官家能做个好皇帝,让国家富强,百姓富足,替祖宗守住这份基业,哀家纵是死了,也无遗憾。哀家有点困了,官家出去告诉你母后她们,不必进来请安了。”

 “是。”赵顼轻轻起身,亲手替曹太后整了整被子,蹑手蹑脚的退出了寝宫。

 五之后。万里晴空。

 这一天,是狄咏陛辞远赴陕西的日子,做为宗室的清河郡主,也被皇帝特许,随夫前往陕西。狄咏的官职在外人眼中看来,十分的奇怪:昭武校尉、武经阁侍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兼陕西房知事、兼权陕西安抚使司护卫都指挥使。而同往陕西的人,除了狄咏一家之外,还有狄咏挑选的几十个班直侍卫,在他们光鲜的胄甲的外面,都套着一件丝罗绯背心,背心上绣着一只振翅张爪的恶雕!这件背心的图案,清晰的告诉每一个人,背心的主人,是大宋皇帝的班直侍卫!

 狄咏一行刚刚出了内城的郑门,正浩浩从新郑门出门。不料才走了数十步,便见到一个庞大的乐队面而来。只见这个乐队约有一二百人左右,中间有十六人抬了一面大鼓,一个大汉站在鼓架上击鼓;以大鼓为中心,有数十名乐手各持乐器环绕,纵情鼓吹,哄托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最外围则是许多妖冶妩媚的女,在前面的,戴冠子穿花衫,是最普通的女;中间的,戴珠翠朵玉头冠,穿销金衫裙,或拿花斗鼓,或捧龙阮琴瑟,这是有名的青楼女子;最后的十多名女,骑着富丽堂皇的马匹,配着银鞍与珠宝勒带,马前还有一些身着锦衣的公子牵马,马傍有手持青绢白扇的膏粱子弟扶持。而最显眼的,则是大队伍最前面五个壮汉打着的一面高达三丈的白色布牌——狄咏仰首望去,只见布牌上写着:“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酒坊,由高手酒匠,酝造一上等甘蔗酒,呈中钦赐名号‘甘酒’!”

 狄咏在汴京已久,却是从未见过这等稀罕事。看情形,分明是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在宣传他们的“甘酒”他定睛瞅去,却见旁边还有一队皂衣青年,还担着好几担样酒,沿街向围观的路人赠酒尝新,还有一队青衣青年,则在赠送点心。

 狄咏停下来观望,坐在马车的清河郡主只听到外间音乐四起,声笑语不断,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马车为何停了下来,当下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偷偷打量外面。她不能看到全貌,却已经对眼前之景感到非常的好奇,正待叫了一个婆子过来悄悄询问,那乐队中的人已经看到了狄咏了一行,居然也不回避,反倒天喜地的了上来。一个锦衣少年走到狄咏马前,将右手举起,叫了声“停!”那些乐手们立时便停止了鼓吹,与街上的行人们一起,一齐静静的观注着他与狄咏。

 锦衣少年显是认得眼中之人便是名闻天下的“人样子”向狄咏作了一揖,笑的说道:“今是大宋三十六家大酒坊在开封府斗酒,不知是小人们几世修来的福气,竟然能碰上狄郡马与清河郡主出行,小人斗胆,请郡马爷与郡主赏脸,尝尝小号的甘酒——郡马爷作证,小号纵有千个胆子,也不敢犯上吹嘘,小号之酒,实实是天子御笔赐名!若郡马爷尝了满意,只要爷赞一个‘好’字,小号即将美酒送至郡马府,请郡马细细品评;若爷以为不好,亦只要爷说一个‘劣’字,小号立时掩了旗,息了鼓,不敢再在这汴京城里张扬!”

 狄咏听这个锦衣少年的话,自信中带着央求与狡黠,他先说了是皇帝亲口称赞并赐名的美酒,便是量定了狄咏不会说“劣”又用美酒公然“贿赂”只要他狄咏喝了这酒,赞了一个“好”字,不免又会成为他们宣传的口实,想起要在一面三丈白布牌上写上“狄郡马亲口品尝赞誉”这样的字迹,狄咏几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人家笑脸软语相求,他又不便拒绝,当下只得勉为其难,接过一杯酒来,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香甜,不觉一口饮完,正要称赞,便听到一阵丝竹之声从右边的街道传来,然后便有一个妇人大声呼道:“郡马爷且慢开口!”

 狄咏转眼望去,却见是一个半老徐娘,穿红着绿,手持团扇,一步三摇的走了过来。她身后的队伍,大抵也如这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酒坊的规模,不过却没有中年汉子,也没有大鼓,是清一的怀抱琵琶的女子与绵衣小厮。那队伍前面,却是一面三丈高的绿布牌,写着“烈武王府祖传秘技,酿造一上等浓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

 ——这个牌子却是非同小可,狄咏不由得心神一震。烈武王,便是高太后、高遵裕的先祖!宋代造酒卖酒,向来是官府垄断,大部分是由官办的酒库酿酒出售给有许可证的商家,只有少数商家被许可自己酿酒出卖,但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直到开发湖广,经营海外,甘蔗酒等蒸馏酒发明,酒稍弛,商人们可以购买许可证大规模酿酒,这才引起了官私酒坊在酒类市场的竞争。但是开放的一块,却主要是甘蔗酒与果子酒,传统酒业,对于私人酿酒,纵得许可,官府也依然有严格的配额限制。似高家这样的大世家,虽然府中莫不是自己酿酒,有些名酒还天下知名,但是却是不可以卖的。何况,若是旁人家倒也罢了,最要紧的,却是狄咏知道,高太后一向对家人要求十分严厉,绝不许高家子弟经商、干政,更不许高家子弟目无法纪的!似这么样的张扬显摆,岂是高家的作风?!

 正在沉间,那妇人却已走近,朝着狄咏敛身一礼,笑道:“所谓货比三家。还请郡马爷也来尝尝当今太后娘家的好酒,再品评是哪家的酒更好,哪家的酒较劣不迟!”她说完,一面捧上一杯美酒递给狄咏,一面还不忙丢个白眼给江南十八家商号的锦衣少年,显然,话语中的咄咄人,是对他而发。

 狄咏接过酒来,不由暗暗苦笑。眼下之事,表面上虽然只是两家酒坊的竞争,但是若被人往深里追究,却可以挖出无穷无尽的话柄来。这高太后家自然不能得罪,但是这江南十八家商号,又是好轻易得罪的么?别说唐家背后的石越,单单他们能把酒贡上宫廷,并且求得皇帝御笔赐名,这份能量,就不能小瞧了。更何况,这十八家商号,与自己的兄弟狄谘,只怕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狄咏摇了摇头,心中打定主意,决意两边均不得罪。当下捧起酒杯,仰脖喝下,方一入口,便觉奇辣无比,他没喝惯这种酒,促不及防,竟连咳数声,几乎把一杯酒尽数呛咳了出来。高家之酒,端的名不虚传,果然“浓辣无比”只是未免令人难以消受。

 他这一呛不打紧,几乎同时便听到十八家商号那边鼓乐齐鸣,人人欣鼓舞,那锦衣少年得意洋洋的高声呼道:“呈中第一,不过如此。”

 那妇人做梦也不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强作笑颜,挥着手中团扇向众人高声喊道:“烈武王府美酒,果然浓辣无比!”

 但是狄咏将酒呛出,却是这御街上人所共见,谁又相信是狄咏这个名将之后会被一杯酒给辣住,都只道是这酒喝不得“呈中第一”不过是沾了高太后的面子,因此连这高家的乐队免费派酒,都有人摇头拒绝,众人都争先恐后的去品尝江南十八商号的“甘酒”去了…

 狄咏暗暗叫苦不迭,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知道的说他是无意,不知道的却定要疑他是故意。他回头望了清河郡主的马车一眼,便见那掀开的一角车帘中出的眼睛中,也写满了无奈之意。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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