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陈硕真与其妹夫章叔胤在睦州自立,称文佳皇帝,从者数以万计,朝野震动…”
因为骆冰儿不熟悉唐史,莫离便为她解释当年那场血
成河的叛
。
“听你对失魂丹的描述和它的后遗症,我想到一味葯草…回梦草。它可以让人陷入如梦似幻的环境中,逐渐上瘾,一旦断了葯,服葯者会痛苦万分,但这种葯用到最后,会坏人内腑,服者多无善终。”
“有葯可解吗?”
“师父会解,可葯草难觅。”
“没关系,只要真有这味葯,上天下海我都会把它找出来。”
“这葯草叫殒仙花,生长在山巅绝谷中,至于哪座山有,就不清楚了。”他想知道,她便告诉他,虽然心里有些闷闷的。
曹菁菁对他的痴
、他对曹菁菁的关怀,莫离说,他们之间只有手足情,她相信。
莫离是个君子、是她所喜爱的人,所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她都支持他,然而,看他为另一个女人忧虑奔走,她心里仍有片乌云,驱不散、挥不开。
因此,她没说,殒仙花就是合玉丸的主葯,倘若它随处可见,合玉丸就称不上第一延寿圣葯了。这也算莫离好运,先服了合玉丸,再被下失魂丹,后者自动被消解。
骆冰儿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很小气,可她真的做不到大公无私。
“等天马山庄的事情解决后,我们就去找殡仙花。”如果师父、师母真已身故,师嫂便是曹家仅剩的骨血了,千不念万不念,也看在师父养育他成人的分上,他必尽全力解救曹菁菁。
“好。”她点头,不看他眼里熠熠的光彩,见了也只是徒生烦闷。
“冰儿…”他拉起她的手。
咚咚咚,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谁啊?”莫离放开她,走过去开门。
她看着又落空的手,心里莫名一阵不痛快。明明已经两情相悦,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喜爱一个人不就是要全心全意信任他吗?无论他做何决定,她便全心支持。她一直做得很好,但随着对他的依恋
深,她那一向坚定的心却开始动摇了。
“师兄!”莫离很意外,曹菁菁才被送走,怎么战天豪就来了?不会是来找他兴师问罪有关曹菁菁一事吧?“师嫂…”
“想见你师嫂等晚宴吧!她是带身子的人,贪睡,最近总是躺在
上的时候多,醒着少。”说着,战天豪便去拉莫离。“我们师兄弟好久没切磋了,难得今天有空,走两招如何?”
莫离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师兄、师嫂疏离了很多。
“怎么?你有事…喔,弟妹也在,是不是为兄打搅你们了?”他看见了骆冰儿,笑得一脸暧昧。
“师兄!”莫离对这类问题总是很没辙。“我们还是上练功场饼几招吧!”
“你放着弟妹不管,不怕回来挨骂,晚上睡书房?”
莫离对着骆冰儿招招手。“冰儿,你也一起来如何?”
“好。”她点头。
“冰儿师承天音宫,其武学诡异难测,更高我数筹。我们三人彼此切磋,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启发。”当然,这是指单纯的过招,真要生死相搏,骆冰儿就比较差了,尤其她的
踪步…唉,那是种说不出口的痛。
他至今难忘初识时,被她带着满山
转的可怕经验,不过…疼痛后,心底仍存着一丝甜蜜。
想来,她当初急着带他到处飞,有一部分也是忧心他伤势沈重,想尽快下山,为他延医治疗吧?虽然她什么都没说。
但联想此后,她没再
使
踪步,弄得东南西北不分,他更能体会她那诉不出口的体贴。
当莫离再度拉上她的手,骆冰儿感到他的掌心特别热,一股子温暖窜人心坎。
她抬眸望他,瞧见了一丝柔情,并不
昂,却是绵绵密密,似无止无尽,心头的烦躁尽消,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幸福。
春风拂上了她的脸,她回给莫离一抹甜笑。
战天豪见了,心底像有针在刺。为什么不论他如何努力,和莫离相比,他总是那个失败者?老天待他何其不公。
曹菁菁刚才出丑的事他已然知晓,只是懒得说。真不懂,自己是哪只眼睛瞎了,居然为她付出二十余年的感情,她根本不值。
“既然弟妹也师出名门,那我们三人今天就好好切磋一番,晚上,为兄在一品轩摆酒,我们不醉不归。”
“如此,多谢师兄。”莫离拱手道。
骆冰儿悄悄地拉了下莫离的袖子。
莫离的手指在她掌心轻点两下,示意自己知道战天豪有问题。
天音宫的名号根本不传于江湖,战天豪居然说骆冰儿师出名门,是单纯的客气?还是别有居心?
无论如何,战天豪的形象与莫离心中所想的
犷、重情、豪
、正直,是相差越来越远了。
*********
还是那座练功场,兵器架子仍在,石敢当却不见了。
莫离记得当
他在这里遇袭时,兵锋交接中,不小心打坏了它。
“如何?这里一点也没变吧?”战天豪大笑着说。
莫离想笑,却抹不去眼底那抹愁。“上次回来没有仔细看,而今…总觉得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师弟,你才几岁,那么大感慨,一点少年锐气都没有了。”战天豪走到兵器架子前,大掌一扬,一柄长
直飞莫离面前。“还记得师兄教你的
法吗?”
“永世不敢忘。”
“那就来吧!”说着,他又踢了柄长剑给骆冰儿。“弟妹也一起上,今儿个我们三人要酣战一场。”他自己则拿了一对板斧,舞得虎虎生风,砍向莫离。
莫离连忙举
搭挡,却被
得连退三步。
战天豪天生神力,七岁便能开五石弓,他使板斧,一击之下,千军莫敌。所以他一直很想投军,博一个好功名,可惜曹邢远始终不答应,让他好生不服。难道一身好本领,却要默默埋骨荒山?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在心里狂吼,板斧舞得更急更凶了。
莫离不敢硬拚,只能一退、再退、三退。
战天豪铜铃般的大眼
出厉芒。终于有一项他能赢过莫离了,终于…
骆冰儿突然弃了剑,柔软的身躯似无
浮萍,随着风势飘摇
漾,似缓实快地切入了战天豪与莫离的
战中。
当她伸出白玉般的纤指,
向战天豪势若千钧的板斧时,战天豪心里生起一股很滑稽的感觉。难道她想用一
手指抵挡他这对重达百斤的斧头?
但当她的手指在板斧上弹出一记铮然声响时,战天豪浑身震颤,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
空了。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说完这句话后,她退出战圈。
战天豪愣了一下,声音乾巴巴的。“弟妹好功夫。”
莫离不语,只是陷入沈思。
“弟妹有如此身手,何不下场一战?”战天豪握紧板斧。一时失败无所谓,再赢回来就好,他不会认输的。
“师兄谬赞了,我只懂得观势,却是不擅搏斗。”她以前身体不好,
月老人也不希望她太累,因此她学的多是轻功和内功,招式很少。“还是让莫离与师兄切磋吧!”她看到莫离眼中闪着欣然光彩,便知他在刚才的对招和她的话中领悟了某些东西,此刻正是验证的好时机。
可惜战天豪好胜心太强,一心只想着赢,反而失去了提高自己的机会。
“师弟与我系出一脉,对彼此的招式都很熟悉,再打也擦不出新火花。”尤其莫离还是战天豪一手教出来的,打赢他并不值得高兴。
“那也不一定。师兄何不打完再论?”
“刚才已经打过啦!”莫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再打一场吧!”骆冰儿坚持。
战天豪只好同意,有些意兴阑珊地挥起了板斧。
莫离持
,飘然而退。
“师兄,你以前说过,唯有平时尽心,关键时刻才能少
点血。”
“说得好。”战天豪重新振起气势,每一斧都夹杂着万钧之力劈向莫离。
莫离依然在退,虽然比刚才慢了点,但他还是没有招架之力。
战天豪心生不屑。就凭他这四两棉花的力气也想打赢?作白
梦吧!
而莫离手中的长
却一点一点地划起了小小的弧度,招式平凡得就像街边的卖艺人,单纯的挑、刺、挡、击,再无其他。
战天豪已经这得他快退入墙角了。
莫离的
尖划出的弧渐成一个大圆,慢慢把板斧的招式一点二润包围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战天豪发现手中的板斧越来越重,越来越挥摆不开。
同时,莫离的
招就像海
,一波波涌来,涛涛相连、似无止无尽。
战天豪额上见汗,气息
浓。
莫离银
一抖,漫天的
花俱收,就剩下一条闪亮银线,笔直地刺向战天豪喉间。
战天豪双目圆瞪,那
尖就停在他颈前一寸处,他不自主地咽着口水,身体还能察觉到银
散发出来的寒芒。
莫离收
,对着战天豪一揖。“师兄承让了。”
战天豪
了半晌。“这是什么招式?”
“正是师兄教授,大汉伏波将军马援传下来的马家
。”
“不可能!马家
哪有如此威力?”
“我只是想到刚才冰儿所说,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便尝试着将招式重组,以巧破力。”
就因为两句话,战天豪便败了。他三十余年的苦练不及那几个字?这天下还有公道吗?他低下头,恨得几乎咬碎满口牙。
骆冰儿
感地掠到莫离身边。她只觉战天豪现在就像头饿慌的狼,很危险。
“师兄?”莫离也察觉异样,悄悄戒备起来。
战天豪深呼吸几下,再抬头,仍是那
豪笑脸。“好样的,师弟,你不愧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果然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多亏师兄教导有方。”
“我有什么功劳,我现在连你都打不过了。”战天豪大笑着,重新将板斧放回兵器架上,然后,右脚在架上一踢。
莫离和骆冰儿都以为他在发
怒气,但事实是,练功场上那青石铺就的地面突然裂开一个大
。
莫离和骆冰儿脚下一空。“师兄…”他叫道。
“你不该回来的,师弟,我不能让你夺走我的一切…”
森森的声音,哪里还有半点豪
的气息?语音未落,他再度踢动兵器架,地
重新合上。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毫无破绽。
*********
一落陷阱,莫离便伸展全部肢体,将骆冰儿紧紧护在怀里。
他可以受伤
血,却不愿意她掉半
头发。
地
连着一个斜坡,所以他们一掉下来,便直直地滚了下去。
要不要说挖坑道的人很有良心?这地方挖得又平又宽,除了滚动时碰青了几处地方外,他没蹭掉一块皮。
当然,被他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她也毫发无伤。
这斜坡颇长,他们滚了约半盏茶时间,终于落到底部。
但他们很快就后悔。宁可继续滚,也不想停在这种臭得要死、薰得要命又脏得不得了的地方。
“嗯…”骆冰儿捂着口鼻乾呕。“什么东西这样难闻?”
莫离忍着强烈的恶心,打亮火摺子。
同时,他们弯
狂吐。
好多尸体,有成白骨的、有半腐的,至少几十具。
“莫离…”这景象太令人胆寒了,她全身虚软得几乎站不住。
莫离赶紧扶住她。“撑着点儿,冰儿,我马上找出路。”
虽然他也很难受,但还是将她抱起来,狂奔着搜寻离开的生路。
这地下密室很大,他跑了一刻钟才见到边际。
“恐怕这里有半座天马山庄的大小。”他越想心越沈。如此一座密室,绝非三、五年间可以建成,只怕天马山庄成立之初,它便存在了。
但师父当年为什么要在山庄地下建这样一座大密室?难道不只师兄有事瞒着他?师父同样也隐藏了秘密?
这一刻,莫离觉得这块抚育自己长大的地方好陌生。
“莫离,”骆冰儿有气无力地拍拍他的肩。“你先放我下来,休息一会儿再找出路。”也算他们好运,两人用了一颗合玉丸,不仅功力倍增,还能抗毒,否则落入这样一处遍地尸首的地方,他们早中尸毒而亡。
莫离摇头。“你看墙角那几具尸首,分明是活着时被扔进来的,他们想尽办法要出去,结果…”这里是一处大坟场,掉下来这么久了,除了他和骆冰儿,没见到半个活人,他怎么还有闲心休息?
“冰儿,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也许他不该太古板,若是求得了公理失去她…不!他宁可让自己变成一个不问是非黑白的人。
他想要她活着、想看她笑、想再跟她经历很多很多的喜怒哀乐,最后,两人一起携手到白头。
“如果我不坚持追凶就好了,如果…唔!”
她捂住了他的嘴。
“莫离,倘若你放弃了坚持,你就不是你了。”她说。
“这种坚持只会害人。”坚持有什么用?他坚持武后不得干政,结果被贬,他坚持相信师兄,结果被害,他坚持追凶,现在却连最心爱的人都可能失去…人生若能回到最初,是否继续坚持?
平心而论,他的话让她感动。打相识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他是个道德强烈的人,义之所趋,虽九死而无悔。
相信今天若只有他一人落入陷阱中,他顶多叹几声误信了师兄,不会怀疑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本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天经地义,如今她也落难了,他在为她不服、为她担忧,才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可她喜爱他,不止因为他擅厨艺、重情义,连这份固执都包含在内,他的一切都是她珍视的。
因此她也不希望他为了她,勉强改变什么,然后让自己下开心。
她愿意悲伤他所悲伤的、爱护他所爱护的,并且同他一般,死而无慨。
“莫离,我们还没死,你不需要这么快放弃。”
“放心,我不会放弃的。”正因为要尽己所能地为她寻找生路,所以他才没空休息。“我们继续找,我就不信这里连个出口都没有。”
“不必找了,你放我下来。”
“冰儿…”
“我也没想过放弃,只是,既然找不到出口,就自己创造一个。”
“自己造?”他终于放下她。“我们手边什么工具都没有,就算想挖地道也不可能啊!”“没有工具,有葯也一样。”她掏出一只玉瓶,对他道:“这玩意儿腐蚀
很厉害,只要半瓶,前面那堵墙就保不住了。只是…”
“怎么了?”
她指指头顶。“万一这墙连系着地上的主建筑,恐怕墙一垮,房子也跟着完了,那天马山庄能留下几分,我不敢说喔!”事关他的师门,她得跟他解释清楚才好。
他微怔,接着张开双手将她拥进怀里。“只要你平安,即便天马山庄整个夷为平地也没关系。”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会有人蠢到取死物而舍活人?至少莫离不会。
“那我动手喽!”在他的搀扶下,她走到墙边,敲了两下。很幸运,墙上传出咚咚声,证明了墙的对面另有空间。
如果是沈闷的回响,他们麻烦就大了,很可能这整个密室就建在上里,他们等于被活埋了,那任她拥有通天本事,也造不出一条生路来。
她小心地在砖石与砖石的接
间倒下半瓶葯水,不多时,墙壁以着
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着。
“好厉害,这若是用在人身上…”
“这叫蚀骨水。听师父说,当年李氏与杨氏争夺天下时,大战频繁,尸积成山,又无法及时处理,差点造成瘟疫,师父才做了这个东西方便收拾善后。”所以,它本来就是造来用在人身上的。
莫离无言,好半晌才开口。“国家弱,百姓苦,国家兴,百姓又何曾快乐,这天下究竟有没有承平…”说不下去了,因为墙壁已经蚀出一个半人高的
口,从他的方向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座巨大的灵堂,对面墙壁的木架上摆满牌位,而正中间那个赫然是…
文佳皇帝,陈硕真。
他急忙穿墙而过,双目
连过牌位上每一个名字,都是陈硕真之变时丧失生命的人。
“为什么天马山庄地下会有这么大一座灵堂?为什么要供奉陈硕真?这里到底跟叛
有什么关系?”
骆冰儿走在他身后。因为常年与世隔绝,她对陈硕真并没有什么想法、于天马山庄也没有太多的戚情,所以她比莫离冷静,也比他看见更多的东西。
她在最角落的架子上发现了一方绢布,上面写了陈硕真、章叔胤、童文宝、曹邢远、章莫离等十来个名字。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章莫离?跟莫离有何关系?是陈硕真早知起兵成事的机会不大,所以叛
前,先安了一步暗棋曹邢远,让他离开睦州,成立天马山庄,万一兵败,大夥儿也有个藏身之所。
章莫离…姓章的,难道跟章叔胤有关?章叔胤也知成功机会渺小,所以莫离出生后,就被送
曹邢远抚养,为章家留一血脉?
后来陈硕真等人起兵,果然事败,而且败得很快,根本来不及逃,这一处藏身所也就没用上了,可曹邢远还是念旧,便在天马山庄地下为故人辟了灵堂。
而章莫离则舍了原姓,单叫莫离,然后…
“冰儿!”突然,他唤了一声。
她想也不想,催足了功力,将手中绢布化成灰烬,一丝不留。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就算她找出真相又如何?莫离就是莫离,他姓什么都无所谓,他永远都是她最挚爱的男人。
“什么事?”
“你看。”一道光照在文佳皇帝的牌位上,那是阳光,证明了这里已经离地面很近很近,他们总算找到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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