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事
“闭上嘛,闭上嘛,就一下!”
她的声音那么娇柔,满脸的渴望。
他叹了口气,
不起她软磨硬泡,终于放下账本,闭上眼睛。
她
出得逞的笑,抬起
笔,蘸了浓浓的墨,在他脸画了一个叉。
“哈哈!”
他睁开眼,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都怪他不好,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让她写字呢?结果这位大小姐对
笔有了无比浓厚的兴趣,画完了脸,目光转来转去,又停在了账本上。
“喂,这可不行。”他急忙护住账本,一面找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说,我让你画了一下脸。你也该让我画一下吧?”
她连忙跳到一边“是你自己同意的啊,又不是我强画的。”
“嗯,那我就不画你的脸。可是你也得做点什么呀?”
“做什么?”
“让我抱抱。”
“这个简单。”她驾轻就
地爬上他的膝头,抱住他的脖子,忽然心生歹念“我再让你抱一下,你再让我画一下吧?”
他皱眉“划不来。”
她讨价还价:“再加一个亲亲呢?”
他明显神动了。
她在他脸上“叭唧”一口,手上的
笔毫不客气地在刚刚亲的地方画了一个圈。
“哈哈哈哈…”看着自己的杰作,她笑得捂起肚子。拉着刚从门外走来的苏诚又笑又
“哈哈…哈哈…诚、诚叔快看,哈哈、快看…哈哈…哎哟哈哈…”稳重如苏诚,看到杜乙商的脸左边一个圈右边一个叉,也忍俊不
,笑了出来。
纪绫捂着肚子往外走,要找更多的人来“欣赏”
苏诚由衷道:“我已有多年没有看到大小姐这样笑过了。”
杜乙商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怜爱。
苏诚看到他这片目光,心里长长的叹气。
大小姐这么多年来的苦处,上天已经派人来补偿了…
****
年节将近,发完了苏家伙计的年节银子,杜乙商要带着纪绫回杜家。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这里有我娘,有我妹妹,还有好多好吃的,为什么要走?”纪绫抱着苏夫人亲手做的点心,赖在房里不肯出门。
每个人的头上都在滴汗。苏夫人抚着她的头,款款道:“傻孩子,他是你的夫君啊!”唉,好容易教她认识了娘,认识了妹妹,却不知道这个天天与她同
同枕的男人竟然没告诉她自己是什么人。
“夫君是什么东西?”
“呢…”苏夫人的头上也快冒汗了“这个,夫君是和你一辈子相守的男人。”
可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了“男人?”狐疑的眼神在杜乙商身上转了转“什么是男人?”
就在满屋子的人都要倒下的当儿,杜乙商道:“我就是那个一辈子管你吃喝的人,你要不要跟我走?”
她犹豫了一下“我们要去的地方,也有这么多好吃的吗?”
“当然。”
“呃,那我勉强去看一下好了。如果不行的话,你要送我回来哦。”
“好。我答应。”
“拉勾!”
“拉勾…”
她得到了保证,快快活活地上了轿。
****
到了杜府,一家人终于见到了站着走路的少
,兴奋无比,柔儿更是满脸带笑
上来,扶她进门。她却站住了,上上下下将柔儿打量一遍,转头问杜乙商:“她是谁?”
“少
不记得了吗?我是柔儿。”柔儿一面说,一面暗自诧异。
“柔儿?”纪绫又把她打量一遍,忽然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柔儿吃了一惊,脸上变
“怎么会?柔儿可是喜爱少
都来不及啊!”“你讨厌我。我知道。”纪绫下定论“我遇到的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你一个人是讨厌我的。”说完,她拂拂袖,自己掀帘子进屋。
身后跟着的一大帮丫环、老妈子、小厮,都呆呆地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少
为什么一醒来就给这位少爷跟前的大红人一个老大的下马威。
哦,吃醋。少
一定是吃柔儿姑娘的醋。
那边少
已经在叫:“商商,这里好多花哦…”商商?
大家都挂了一头的汗。
杜乙商走到她身边,替她收拾从枕头里掏出来的干花,笑道:“以后不可以
说话,别人听了心里会难过的。”
“她就是讨厌我嘛!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会不知道吗?”说完她的脸一垮“我有点饿了。”
柔儿忙道:“少
请稍候,我去拿些点心来。”
“等等。”杜乙商叫住她“你叫张妈到长兴酒楼买珍珠糕、玉茸饼、芙蓉酥油卷三样糕点。”
柔儿答应着去了,片刻后送来,纪绫
快地拿起白瓷碟,坐到一边尝起来。
柔儿轻声道:“少
她怎么…”
“嘘…”杜乙商眉眼含笑,示意她不要打搅。
柔儿实在忍耐不住“她好像不太对劲…”
“这样不好吗?”杜乙商回过头来看她,神色间竟带着些许埋怨“如果她能够一直这样开心,又有什么不好?”
“当、当然没问题,我只是担心。”
“咦?”正吃得开心的纪绫像是发现了什么异样,看着一块咬了一半的玉茸饼,脸上浮现一片狐疑神色,发起呆来。
“怎么了?”
纪绫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脸上的茫然神情越来越重。
“绫儿,你怎么了?”
“这饼…”纪绫皱着眉,无来由的空茫感觉瞬间捉住了她,她摇摇头,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过,那么快,都来不及抓住。
杜乙商大吃一惊,劈手夺了她手里的碟子,急忙
了一杯茶到她手里“绫儿,喝茶,喝茶。”
纪绫恍惚地接过茶杯,看着那碧清透彻的茶,忽地一笑,道:“碧螺
。”
这三字,她说得那么轻那么淡,神情一片淡定,宛然便是从前的纪绫。
杜乙商的脸色都变了,拿开茶杯,深
一口气“绫儿,我们去看他们挂
联好不好?”
纪绫脸上一片怔忡,只是怔怔由杜乙商扶着,穿过游廊而去。
****
晚上纪绫翻来覆去不想睡,
着杜乙商讲故事。
杜乙商便道:“嗯…从前,有座山…”
“这个你讲过啦!换一个!”
“啊,有一个和尚独自住在山上,每天下山挑水…”
“我也听过啦,再换!”
“…”杜乙商抱起她“那我讲一个男人的故事给你听吧。”
“什么样的男人?”
“跟我差不多…”
“哦,讲啊,快讲啊。”
“这个男人会做香粉,满城的姑娘都喜爱他…”
“哈哈,你不会做香粉!”
“是,我不会。但那个男人却很会哦。许多人都喜爱他,他很开心,也喜爱许多人。直到有一天,他在湖上见到了一个姑娘…”
纪绫听得入神,见他停下来,便摇摇他的胳膊催他。
他的眼波
蒙,仿佛心神都醉了,他轻轻道:“那天是个好天气。岸上桃花正
,柳絮正浓,湖上碧波
漾,无数轻舟画舫差身而过。是游湖的好
呀。全扬州城的少年男女都到湖上来玩,无数佳丽都向他掷来定情物,他却看见了一位坐在船舱里的姑娘。她不在船头玩,就那样坐着,手撑着头在那儿发呆。太阳照在她脸上,那个男人看了,不知怎地,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仿佛‘铮’的一声,那么一声响,震得他自己都呆了。”
纪绫一脸神往“那姑娘当真那么漂亮?”
“是啊,那个男人就写了两句诗给她,却给她扔进了水里。他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找人打听出那位姑娘的姓名家世。谁知那位姑娘不是平常人呢,为了治母亲的病,竟然独身去波斯寻灵葯龙珠…”
“波斯?”
“嗯,那是一个离扬州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男人也跟了去。呵,那位姑娘聪明一世,却犯了个大糊涂,绫儿,你猜猜看,那位姑娘见了那个男人,会怎么样?”
“嗯…请他吃东西…”
“不是,她把他当成了女人。”
“呵呵,她好笨。”
他轻点一下她的鼻尖“是,她好笨,简直笨死了。
两个人还一路同
共枕到了波斯。直到那个男人为了拿龙珠而做一种香粉,旁人才有空告诉她,其实他是个男人。
这下她生气了,不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没办法呀,心想,只要能达成她的心愿,她就会开心了吧?于是他就进王宫偷龙珠…”
“啊,偷到了吗?”
“你说呢?”
“一定要偷到啊,不然她会一直生他的气。”
“啊,被我的绫儿料到了。虽然他差点被巨蟒
死,又差点被暗箭
死,但总算拿到了龙珠…可当他回来时,却发现那个姑娘头
鲜血,整个人倒在地上。偏偏那个时候又来了许多士兵要捉拿他们,没有办法,他就带着她飞起来了…”
“啊,他会飞吗?”
“他一飞,那些波斯人就吓坏了,以为他是天神,就放他们走了…于是他们就回到家乡,两个人结成了夫
。”
纪绫心驰神往,靠在他肩头,小脸兴奋得微微发红“这个故事真好听。”
杜乙商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接着道:“可是,后来那个姑娘大病了一场,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连他也不记得了吗?”
“嗯,什么都忘了。忘了他们一起共船的事,忘了波斯王宫的事,连家人都忘记了…不过,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反而过得更开心。从前的她,总是记挂着家人,记挂着生意,又记挂着人心难测,那个时候的她好辛苦…
…甚至每个姑娘都高高兴兴地游湖的日子里,她也一个人独自坐在船舱里发呆。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
心,老天爷下一场雪就够她开心一整天,绫儿,你说这样好不好呢?”
纪绫低头想了一回,道:“她自己开心了,别人却难过了呀!”
“为什么?”
“要是你忘记了我,我会难过的。要是我娘不记得我,我也会难过的。”她一本正经。
杜乙商心头一震“可是她那么开心,真正喜爱她的人,会希望她这样开心下去。”
“那又不是真的开心。什么都忘记了,她也不是真的她了。那个姑娘啊,就像是做梦一样呢,梦里面的开心终归是梦里面的呀,迟早要醒来的呀!”
杜乙商的脸色一点点发白,他重新审视靠在他怀里如痴如嗔的纪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喂,你发什么呆?”
“绫儿,倘若你是那个男人,你会怎么做?”
“让她把他想起来呀,个然他多难过啊!等她想起来了,他们可以一起讲故事听故事,一起玩雪,多好啊!”杜乙商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只怕她真的想起来了,他就没法子讲故事给她听了。”
“为什么?”
“她要忙她家的生意,照顾她的家人,她想得太多,脑子里的伤又会复发,人又昏
…整月整月地昏睡,无论怎么叫她,无论你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他的声音里有控围不住的颤抖,像风中的树叶,怀抱着凋零的恐惧“虽然她人躺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可是你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她在想什么?你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眼睛…”他说着,抱着她的双臂越收越紧,仿佛害怕一个松手又会失去“那样的日子,那样的等待和守候,他再也不想经历了…”
“哎、哎哟…你抱这么紧干什么?我都快
不过气来啦!”她瞪他,他却像看不到她的恼怒似的,双眼充满了
痴
狂的神情,头低下来,狂热地吻到了她的
上。
她瞪大了眼睛…
他、他在干什么?!
在玩什么?!
她快
不气来,他吻得更深,抱得更紧,像是要把她整个地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她觉得自己仿佛要在这样的灼热气息地化成碎片,飞快融化了。
“绫儿…”
他低
,灼热的
落到她的脖颈,手搂着她,伸进她衣衫。触到一片仿佛要融化的温润,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他解开她的衫子,忽然脖子上传来一阵剧痛,疼痛让他在情
中清醒,愕然地抬起头,发现一双充满了怒气的眼睛。
“你欺负人!”她愤怒地控诉“讲故事讲得好好的,突然就咬人家!”
他摸摸脖子上明显凹下去的牙印,苦笑“咬人的是你啊…”“谁叫你先咬我?!”她瞪着眼,颈上还有他留下的吻痕,脸上却是一副怒气冲冲的神色“臭商死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下去!下去!不许在我
上!”
他还来不及回味方才软玉润香的销魂温柔,就给从热被窝里赶下了
。
****
第二天,杜府所有人都对少爷脖子上的牙印报以异样目光。
杜乙商隐约听到:“想不到少
那样娇弱的样子…”
柔儿在服侍纪绫穿衣里,目光触到如玉脖颈上的微红印痕,仿佛触到烙铁一般,手指一颤,手里的外衫掉到地上。
“少、少
,你和少爷…”
“不要跟我提他!”纪绫气鼓鼓道。
柔儿咬住
,才能阻止滚到嘴边的话,和那在
中如火焚般翻腾的痛楚。
少爷对她这样好,她竟然还不领情。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这个傻瓜。
你凭什么独占少爷的柔情?
一个个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翻滚不息,梳发的手上无意识地用了力,扯得纪绫头皮发痛,叫道:“痛死我了,不梳了不梳了,你们都坏死了。”
她就那样披散着头发出去了。
杜乙商总算找到一条狐皮围脖遮羞,回房路上见到长发披散满面怒容的纪绫,忙问:“怎么了?”
纪绫不理他,继续往外走。
他连忙拉住她“姑
,谁得罪你了?”
“你!你们!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回家!”
她被圈在他
前,泪眼汪汪,委屈万分,擂起两只粉拳发
怒气。
杜乙商一面承受,一面道:“我才熬了梅花清粥,你不要尝尝吗?吃完再回家也不迟。”
吃完纪绫便忘了刚才还嚷嚷着要回家了,脑子里只忙着点中午的菜式。
“…贵妃
!酒酿鸭子!芙蓉锦带!啊,还有上回吃的花菊鱼头!嗯,还要什么?”她掰着手指算。
乌溜溜的双眸全神贯注地思索着菜名,脸上焕发出粉
的晕红,双
是鲜润的
红,盈盈地,仿佛要滴出水来。
想到昨夜的吻,他的心头一
。
绫儿,就这样吧…就这样下去吧…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快乐,我们不要去想别的了…就这样吧…
****
这些天,几乎有一半时
耽搁在苏家的书房里,同诚叔把年下的账目对结,到今天才算完工。杜家下人都在说,少爷对自己家的事情都没这么上心过啊!
“少
呢?”
杜乙商进门便问,一手解开身上的披风。
柔儿接过那件衣裳,答道:“在书房。”
“在书房?”杜乙商皱了皱眉“怎么让她去了书房?我不是
代过,不能让少
看书吗?”他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
书房里燃着火炉,温暖如
,纪绫手上拈了一只
饯往嘴里送,一面翻着手里的东西。
满桌子都翻出些账本来。
“绫儿!”乙商大步上前,抢了她手里的书“你在干什么?!”大夫说她不能再伤神劳思了!好在纪绫还能一脸自在地吃
饯,这让他悬起来的心放下不少,他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走,我们放烟火去!”
“好啊好啊!”纪绫快活地跟着他去了。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可第二天,早起便不见了纪绫,竟然又在书房找到了她。可怜的杜乙商只好请了几个杂耍到杜家热闹了两天,总算分了她的神。
可是第五天上,纪绫又跑到书房去了。
“你在做什么?!”
这样三番四次跑迸书房,都快把杜乙商折腾得吐血。
“没什么呀…”这个元凶仍然安安稳稳地一手清茶,一手
饯,外加把所有账本翻得一团
“我只是喜爱这里嘛。”
“这里有什么好?”杜乙商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一把火烧了书房,耐着
子,在她面前蹲下,循循善
“我们去做香囊。”
“不想去。我就想待在这里。”纪绫喝了口茶,闭上眼睛“我很喜爱这里的味道,书香,还有墨香,特别好闻。还有这些本本也很有意思。”虽然她不明白这是拿来干什么的,但是,就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亲切感,看着它们,心里似乎有种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好像有些人影在这屋子里,或坐,或立,或者说话,那声音温和而慈祥…
是谁的声音呢?纪绫想不起来了。但她知道,她很喜爱那个声音。
“我发现有很多事情,自己都想不起来。”纪绫有点叹息地说“像,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爹呢?为什么我没有爹?我爹长什么样子?”她很惆怅地低下了头“从前的日子,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像是白活了一场…”
她每说一句,杜乙商的脸色就震动一下。她的话说完了,杜乙商脸上的血
也褪尽了。
她的记忆,就是她的人生啊!
人的一生,如果不再有记忆,那么就算活上几十年,同一个呼吸之间有什么区别?
在她失落的记忆里,虽然有数不尽的账目与琐事,可是更多的,还是她和亲人们的过往。
在她失落的世界里,有她的父亲,母亲,有她天真烂漫的童年…
杜乙商慢慢地站了起来…绫儿纵使失去了记忆却依然对书房这种环境如此眷恋,那么,在苏家的书房里,一定有她不愿意忘记的往事。
就如同自己小时候,闯了祸,母亲把自己从父亲的巴掌下拉进怀里一样;就如同自己调出第一品香粉的欣喜与得意一样;就如同自己
到像安承风那样的朋友一样,就如同自己在湖上第一眼见到绫儿一样,就如同那些个在海上颠簸的日子一样…这些每当想起脸上便忍不住啊现微笑的记忆,都是人们一生之中至死也不愿遗失的珍宝。
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为留下一个可以全心全意陪伴自己的纪绫,便拒绝给她寻回记忆的机会?
不,不不…他的背脊冒出一片冷汗。
“绫儿…”他对她微笑了一下,有些虚弱更有些伤感“过完年,我带你去京城吧?”
“京城?”
“是啊,京城。一个很大、很好玩的地方。”他深深地
了一口气,脸色慢慢恢复,目中隐隐有坚定光芒。
是的,他决定了。
还她记忆,还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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