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坐下来吃啊,别怕。”
当他是害怕,沐雪荷柔声催促,脸上的笑容未曾稍减。
“多谢雪荷姑娘,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微微躬了身,元琰有些勉为其难的在矮桌边坐下来。
眼前的状况着实有些诡异,像是深入敌人阵地,却被邀请为座上嘉宾,元琰表面上看似镇定,实则却是如坐针毡。
“你叫王炎?”沐雪荷坐在一旁的紫檀陶瓷扶手椅上,柔声问道。
这女人不但有招待下人进她闺房享用高级点心的习惯,还对下人的名字颇感兴趣?
元琰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却及时别开视线掩饰。
原来,沐雪荷并不如她的外表那样冷漠、难以亲近。
“是的。”他点了下头,佯装忙碌地将盘里的点心往嘴里送,像是亟
掩饰心底莫名的波动。
“我看你的谈吐不俗,应该念过些书吧?”沐雪荷又问道。
沐雪荷偏头打量他,发现高大
拔、气度不凡的他,浑身散发着一股出众的气息,虽然穿着
布衣裳,却依然遮掩不去那股
发英姿。
“嗯…算是吧!”他猛地一惊,谨慎点了下头。
那样认真专注的凝视,竟让他不由得心虚,几乎以为自己被看出了破绽。
“你的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声音轻轻响起,温柔中带着像是怕刺伤他的小心翼翼。
惊讶抬起头,他笔直撞进她清澈的眸底,目光中的温柔竟让人莫名呼吸困难。
敝哉,他竟然在那该是冷漠得像是没有半点感情的美眸中,看到了无限怜悯。
“小时候不懂事,跟同伴玩骑马打仗被竹
给戳瞎了。”元琰含糊扯了个谎,突然觉得自己伪装成杂役,混进四季楼的举动似乎有点卑鄙。
沐雪荷静静望着他,眼里有某种像是怜惜又似是同情的眸光,一股罪恶感再度排山倒海的朝元琰席卷而来。
“我丑得很,雪荷姑娘别这样看我。”他嗄声说道,转头回避她的注视。
“谁说你丑?决定美丑的不是脸孔,而是心。”
“心?”元琰狐疑蹙眉。
“心美人就美,脸孔只是张皮相,心美的人远比那些皮相好看的伪君子,好上太多了,你不需要感到自卑。”她嫣然一笑。
如果说世界上有种笑容会夺走人的心魂,恐怕非她的莫属。
“谢谢雪荷姑娘。”他勉强吐出话,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冷不防,她突然说道。
“喔?”元琰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却故作平静的问道:“你认识的朋友?”
“不,他是个坏透了的人,虽然身分显贵,却狂妄得令人厌恶。”原本温柔的脸庞迅速泛起愤怒的红
,一双晶灿的水眸闪着怒焰。
第一次,元琰发现女人生气也能这么美。
“咳咳…本贝…不,那种人的确令人厌恶。”元琰不自然的呛咳了几声。
突然间,偌大的寝房静默下来,沐雪荷若有所思的沉默不语,像陷入了某种思绪里,他也聪明的保持缄默,不敢保证她若继续骂下去,他是不是还能保持理智。
元琰佯装专心的狼
虎咽,故意忽略那双正专心凝视他的美眸,直到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差点溃堤。
“雪荷姑娘,谢谢你的点心,我想我该走了。”元琰近乎仓皇的起身往外走。
“咦?!等一下!”
突然间,沐雪荷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才刚回头,就见她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这你拿着。”一双柔软的小手执起他的大手,将一只碎花小布包
进他的手里。
“这是?”
“做
活儿饿得快,这几样点心你就留着吃吧!”
望着躺在手里的那包点心,元琰的手心竟有点微微发热,眼前这张脸庞温柔而真诚,澄澈的眼眸没有一丁点的虚假。
“多谢!”遽然收回目光,他转身快步逃离。
望着元琰远去的背影,沐雪荷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难以相信天底下竟会有那么相像的一张脸,只可惜,温文谦和的王炎却少了一只眼,但比起狂傲
的元琰贝勒,不知好上多少倍。
对于这张跟元琰十分神似的脸孔,沐雪荷却一点也不觉得讨厌,反而对他有种莫名的好感。
而她,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
夜晚,一如往常喧嚷热闹的四季楼,姑娘们各自忙着侍候贵客,丫环、杂役们也忙着端酒、送菜。
“救命啊…”突然,某个房间陡地传出尖锐的呼救声。
正把热水提进某个姑娘房里的元琰,一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喊,心猛地一惊,把木桶一丢,马上跨着大步往外冲。
“咦,王炎,水还没倒满哪,你去哪儿?王炎…”房里衣衫半解,等着沐浴净身的姑娘,气急败坏的尖嚷着。
但元琰哪管得了那么许多,当他听出呼救声是沐雪荷的声音时,整个人焦急得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她身边。
来到沐雪荷的房门外,屏儿正往房门上拚命敲着、喊着,却完全束手无策。
“走开!嬷嬷,救命啊…”突然拔高的尖叫,令人寒
全竖了起来。
楼里所有的姑娘几乎全跑了出来,都不知所措地望着紧闭的房门
头接耳,却没有任何法子。
元琰铁青着脸冲上前,摊开众人,一瞬将门给踹开,看来十分结实的门应声而倒,里头不堪的画面一览无遗。
只见一名男子正将沐雪荷
在
上,她的身子几乎衣不蔽体,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禽兽似的男人还不肯罢手地拚命将脸往她
口钻。
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滔天怒火从元琰的
口窜烧开来,顾不了对方是何许人也,一心只想着:他要杀了这个禽兽!
脑子里才刚闪过这个念头,铁掌已经一把揪起男人的衣襟,并出拳往他的脸上招呼过去。
男人被打飞出去,整个人飞落在地上好不愧狈,一见到元琰双眼充斥着杀人般的赤红怒焰,这才察觉事情闹大了。
“你…你别过来,我可是堂堂的八朴诩统,你敢开罪我,就等着掉脑袋。”
“八朴诩统?”元琰冷笑一声,
没把这仗势的家伙放在眼里。“留着去跟阎罗王说吧!”弯身抓起八朴诩统的衣襟又是几拳,打得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外头一干姑娘及下人看了,全大快人心的不
拍手叫好。
平时这八朴诩统仗着位高权重,总是仗势欺人、一副高高在上的跩样,被他看上的姑娘总被他凌
得苦不堪言,上回他甚至还强占了一名刚入四季楼的清倌,让那清倌在
上足足昏
了半个月。
至于卖艺不卖身的沐雪荷,他早就垂涎许久,但平时有丫环屏儿在一旁,外头也有几名护卫会四处巡看走动,他倒也安分,不敢造次。
但这回或许是藉酒壮胆,他竟然支开了屏儿,趁着护卫疏于注意之际,竟兴起了
心,意
强占沐雪荷的身子。
一想到这下
男人的所作所为,元琰紧握的拳头忍不住又加重了力道。
“王炎,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沐雪荷的声音像是从千里远之外传来,但终究还是传入元琰的耳里。
他停下动作,缓缓转头望向
边。
这一眼,让元琰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疼。
只见沐雪荷怔坐在
边,被扯开的长发凌乱不已,美丽的脸庞浮现巴掌印,在白皙的脸上看来格外沭目惊心,身上的衣衫也被撕扯得
出雪白肌肤。
她的模样看起来惨不忍睹,让人想不顾一切将她拥进怀里抚慰疼惜。
“雪荷姑娘,你没事吧?”元琰来到
边,却不敢贸然伸手碰她,深怕她像瓷器一样一碰就碎。
“我…”一开口,
受惊吓的人儿已经哽咽地几乎吐不出话来。
“没事了,嘘,没事了!”
元琰柔声轻拍着她,连他自己也惊讶于这样的温柔,顾不了一旁众目睽睽,他的眼中只有她。
此刻,他的举止极其自然,好像他天生就懂得这样怜惜、疼爱这个女人。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间,一个冷静的声音传来。
周遭议论纷纷的声音骤然静止,排开的人墙中出现了沉着一张脸的四季夫人。
见识过各种大风大
的她,一见眼前的场面,当下就明白了七、八分。
她冷着脸,不留情面的朝还躺在地上的八朴诩统道:“灿诩统,我敬重你的身分,咱们四季楼也总是以礼相待,没想到你今天却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教人心寒,尔后四季楼再也不
您,您请便吧!”背过身,四季夫人凝着脸不再看他。
破打得鼻青脸肿的灿诩统,奋力撑开肿得快看不清路的眼,狼狈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见灿诩统走了,四季夫人才转过身看着沐雪荷,心疼骂道:“这禽兽,把你伤成这样!”
“嬷嬷,我没事。”沐雪荷勉强挤出破碎的声音。
“福六,快去请大夫…”四季夫人朗声吩咐道。
“嬷嬷,不用了,我不碍事。”沐雪荷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安静,而不是大夫。
沉
片刻,四季夫人转而吩咐一旁的几名杂役。“你们几个快把这门修好,让雪荷姑娘好好歇息,还有你们,这儿没你们的事,快回去招呼客人。”三两下就把在一旁看好戏的姑娘、丫环们全赶了回去。
几名杂役马上搬起沉重的木门,七手八脚的装了回去,房门很快就完好如初。
留下几句叮咛,四季夫人又看了元琰一眼,才转身领几名丫环走了。
原本闹哄哄的房间,再度恢复原有的宁静。
“屏儿,请你去拿些跌打的葯膏来。”元琰俯身察看沐雪荷脸颊上的红肿,冷静朝屏儿吩咐。
顿时,沐雪荷跟屏儿都不约而同愣了一下,听他吩咐人的口气,好像这是多理所当然似的。
“屏儿?”元琰抬起头。
“喔!我、我这就去!”屏儿猛地回神,连忙转身跑出房。
看着蜷缩成一团、坐在
边的她,澄眸里还有着褪不去的惊恐,模样是那样纤弱、令人不忍,元琰心口一紧,冲动的将她揽进怀里。
惊诧瞠大眼,沐雪荷蓦然屏住了呼吸,她甚至不敢呼吸,只能僵硬地伏在他的
口,任由他紧紧地环抱着。
这一刻,似乎有道暖
缓缓注入沐雪荷平静、不曾起过波澜的心田,
超她心底的惊涛骇
。
这一刻,她感觉心儿因为这个男人毫不保留的关心,而变得不同了。
一直以来,沐雪荷始终跟男人保持安全的距离,但不知为何,王炎身上有股似曾相识的熟悉味道。
他那宽阔的
膛,让她有种曾被他如此拥抱过的错觉…
怀里纤细得像是一用力就会碎掉的人儿,看似镇定,但抱进怀里才知道她颤抖得好厉害。
“别怕,都过去了,嗯?”元琰轻声低哄着。
那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竟让沐雪荷觉得有些耳
,脑中闪过的身影却是她不愿去想起的。
连忙甩去脑中纷
的思绪,沐雪荷羞怯地
身离开他的怀抱,伹他的温暖、他的气味,却像是牢牢烙印在她的身上。
毫无预兆的,元琰瞥及她脸颊上羞赧的红晕,他惊讶得瞠大眼,目光像是被定住似的怎么也移不开。
这就是那个冷漠、难以亲近,人称“雪姑娘”的沐雪荷吗?
为何只是一个小小的拥抱,就让她羞得满脸通红,简直单纯得像是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黄花大闺女似的。
但她明明是个生张
魏的花娘,一个以取悦男人为业的青楼女子,怎么还会如此纯真与害羞?!
元琰想不透,但这一刻他不
惑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你的手没伤着吧?”
心绪纷
间,一双雪白柔荑突然轻握住他。
只见沐雪荷小心翼翼且温柔地将他的手背捧到眼前细细端详。
她的手柔软而冰凉,像是上好的绸缎,又像是细
绵软的桂花糕,让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光是如此简单的碰触,就让他心悸不已。
“天,你的手受伤了!”她拧着眉惊呼道。
一低头,元琰才发现自己的手背正不断渗出血来,若不是她发现,他
没有注意到。
其实比起她所受到的惊吓与那一巴掌,他这点伤根本微不足道。
“一点小伤,不碍事。”元琰轻描淡写道。
“伤成这样还不碍事?!”沐雪荷的声音忽地哽咽。“我去拿葯来…”
正要起身,却被一双大掌给拉住。“不用了,我不碍事。”
她脸上的担忧与焦急,竟让他
口有种不明所以的紧绷,像是被触动了某处从不让人碰触的
地。
咬着
,她低头望着他的手背良久,终于缓缓抬起头,轻轻说了句。
“谢谢你。”
那是一双闪烁着泪光的眸,用一种温柔且诚挚的眼神凝视他!
*********
“王炎,你怎么了?”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了伫立在门边兀自出神的元琰。
转过头,一张美得令人拧心的脸庞正侧着头凝望他,那是正坐在桌案前作画的沐雪荷。
“没什么。”他迅速别开视线,想止住那阵宛如涟漪的悸动。
“别瞒我,我看得出你有心事。”沐雪荷不是迟钝的傻瓜。
打从灿诩统那件事过后,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人沉静了,话也少了,只会不经意捕捉到他若有所思凝视她的眸。
半个月前,沐雪荷被轻薄的风波,元琰非但没有因为打伤灿诩统而受到责罚,反倒被四季夫人好生奖赏了一番,甚至还免去了他杂役一职,只要负责保护沐雪荷的安全就好。
夜的贴身保护,他有了更多的机会观察她,了解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但越了解她,他就越被善良单纯,却又带点固执的她吸引。
事实上,之前他早就暗中观察她许久…
对客人几近不假词
的沐雪荷,完全跟“人尽可夫”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
她非但从不留客人过夜,就连客人大手笔砸下一整箱黄金珠宝
换她的一夜,她依然不为所动,甚至还不客气地把那人给轰了出去。
私底下的她,待人极为温柔亲切,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看似沉稳世故的她,竟然纯真得像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娃儿。
一心认定她表里不一的元琰,终于不得不开始相信,他错看了沐雪荷。
“我…”他能说自己的心事全是关于她的事吗?
不,无论如何,他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想家?”一双美眸试探地瞅着他。
“嗯。”他含糊点头,以为这是能让她停止追问的方法,没想到却引来她更多的好奇。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她仰头凝望着他,晶亮的眸子认真得教人不忍心拒绝。
“阿…不,爹、娘跟一个弟弟。”
点点头,沐雪荷小手绞着衣角,咬着
,
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娶亲了没?”
那羞怯的小女人娇态,几乎让元琰看痴了,直到某个念头闪过脑海。
难道沐雪荷喜爱他?!
他浑身的
细孔急遽地收缩着,对她来说,他只是个卑微的下人,以她远播的花名与在四季楼受娇宠的地位,怎么可能看上一个眼睛残缺不全的下人?
他倏然别过头去,抗拒着被她吸引、被她牵动,以及从未有过的情不自
。
“没有。”绷着嗓子开口,元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
了一盆沙。
她笑了,
边绽放出一朵美丽的笑花。
虽然王炎只是个下人,虽然他有张不完美的五官,但她喜爱他,喜爱他温柔的眼神,喜爱他令人安心的气息。
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喜爱他,这是第一次,她为一个男人动了心。
“也没有订过亲吧?”她毫无心机的问道。
忽地,元琰脑中闪过睿亲王府的悦宁格格,含在嘴边的“没”字,竟无法理直气壮的吐出口。
一抹如花甜笑蓦然僵在美人
边,逐渐褪
而后凋谢在
边。
紧掐着手,像是快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痕来,但沐雪荷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反倒
口有种像是快裂开的剧烈痛楚,一圈又一圈地在整个
臆间扩大。
她真的…喜爱他!
这下,元琰总算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没有猜错,伹他却无言以对。
房间里沉寂得让人几乎快要窒息,房内的两人在几步外的距离对望着,却觉得彼此间遥远得像是隔了好几千里。
“你已经订亲了?”终于,她艰难地开口道。
明明不必解释,甚至不必在乎她的,但看到她蓦然刷白的脸庞、绝望而心碎的表情,元琰竟觉得有些不舍。
但这一刻,他不能、也无法开口,明知道他们俩的距离天差地远,他不该去挑战身分悬殊的
忌…恋上一个青楼花娘!
紧抿着
,站在门边的元琰背过身,用沉默代替解释。
是的,他是卑鄙的,不但伪装仆役接近她、打探她的一切,还利用一个他根本未曾谋面的未婚
,来替他掩饰这份强烈得让他害怕的心动感觉。
“原来如此!”
一个像是快哭出来的微弱嗓音自背后响起。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缄默是他目前唯一的武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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