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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第一次穿它,是在他父母亲的葬礼上,感觉非常遥远的日子;但很奇怪,有时候又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候,他和两个弟弟站在身边,接受各方亲友的默哀,四面八方传出各种不同的耳语,虽然他听不清楚,但知道都指向一个原因。

 “好可怜。”

 “是啊,太突然了,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若要讨论唐突意外,谁都不可能及他一半,因为那一天稍早,父亲还和他约好赴宴返家之后,要共同讨论他未来的志向。

 然而,夜里一通惊心动魂的电话通知他,他们回不来了。

 仿佛就像随时会获悉的一个消息,他从此特别恐惧。

 为了一个孙子的学业,坚持一切照旧,还戴起老花眼镜,逐字看着公文,高逸安每每经过父亲生前最爱的书房时,都匆匆地把头转开,感觉格外心酸。

 所以,他才在退伍后又重穿起他厌恶至极的西装…今天,被李霁丢掉一件…但他衣橱里还有很多。

 逸青看到他只穿着衬衫回来,感到好奇“大哥,你的外套没带回来吗?”

 “丢了。”他说“在明山下。”

 逸青惊讶地重复他的话“明山下?大哥,你在开玩笑吧!”

 也许吧?高逸安也开始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李霁会不会有更骇人的想法?他突然为自己整橱子的黑色外套担心。

 逸青细腻的眼光注视着他“大哥,你好像变了。”

 “变了?”高逸安不以为然“就因为我最近几天没回来吃饭吗?”

 “不”逸青指着他嘴角的弧度说:“你在傻笑。”

 可不是?他想到一小时前李霁的作为,就忍不住发笑,据他所知,没有一个人会像她这样莽撞而有趣。

 前一刻,他还在吊念着往事,现在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逸青说:“看来,恋爱的威力还真不是普通的大,连你也快被彻底改变。”

 “恋爱?”高逸安皱眉“你在说谁?”

 “你跟李霈啊!你该不会不知道公司现在谣言满天飞,都在传论着你们两个人的事。”

 “真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逸青感叹他生活似在缥缈的云端,丝毫不曾管过凡尘在传着什么。

 “大家都在讨论的事,我想只有你没感觉,说不定,连李霈本人都听说过了。”

 李霈?他突然想到他其实应该担心的对象。真是糟糕,他都快忽略他最近忙碌的主要原因,应该是尽快取得李霈的谅解和赢回自信,可是,看看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不过一迳沉溺李霁为他带来连串的惊奇里。

 这可不行!他提醒自己,难道他忘了爱上一个人的后果吗?

 逸青无法得到大哥正确的答复,只看着他的表情不断地转变,色彩由万花筒似的绚丽改为一贯的黯淡。他不知道大哥在挣扎什么。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完全隐藏得住,就像李霁所说的,事实就是事实;而事实通常也会伴随着一些谣言…

 谣传在明山上,有些人看到李霈和高逸安的俪影;而在台北的街头巷尾,一些小巧优雅的咖啡店里,也可以找到他们两个双双对对、卿卿我我的甜蜜姿态。

 甚至在人拥挤的闹区,高逸安那从不随和的脸上,也会洋溢着对李霈无限呵护的神情。

 这些经渲染过后的传言,有的部分太过根据;有的则是空来风,但无论如何,李霈这名字是在高氏公司传开了。

 即使她走路从不抬头、不张望四周,但也终于发现到一些停留在她身上的好奇眼光;而当她一注意,那些人又匆匆把眼睛移开了。她留意到往往她经过的地方,总是会传出她的名字。

 “看,那一个就是李霈。”

 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对她指指点点,回到位子上,她赶紧把注意力全副放在传票上,唯有那些数字,不会嘲笑她、不会让她心生恐惧。

 斑逸安在电话中对李霁说:“不能再拖下去。要不然我再把李霈喊进办公室对她重新说明致歉。”

 李霁急急反对“不行,我不信任你!”她转个弯说:“我的意思是,你的表达能力太差了,只会把事情搞砸。”

 “那么你的建议是…”高逸安冷冷地问。

 “这一次,我绝对会她出门的。你按照原来的时间来,好不好?”她一向爱支配人的口气里,居然有一丝恳求,迫使高逸安又再度答应。

 “好吧!就算是最后一次,她再不敢面对我,我也没办法了。”

 于是当天晚上,李霁拿出混身解数,硬着李霈点头。

 “好嘛,你甚至不要开口,听他说话就好,好不好,霈霈?姐姐都帮了你这么多次,难道还不起你一点点的勇气吗?”

 李霈几乎是答应了。当她想到李霁的确一直在帮她,就觉得自己的个性太过怯懦,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她怯怯地说:“可以都不说话吗?”

 “嗯!”李霁点点头鼓励她。

 “那好吧!”

 听到这句话的李霁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有点怅惘,高兴的是妹妹终于肯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至于怅惘的是…也许,是失落妹妹很可能因此离她而去。

 除此之外,当然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理由了。

 她看着李霈换上美丽动人的衣服,在出门之际又回过头来担忧地说:“小霁,我好怕。”

 “没什么好怕,我说过,高逸安又没有三头六臂,他只是说话直了点,不会修口饰。”

 “你好像很了解他,小霁。”李霈嚅嚅地说。

 “哎呀,我对谁不都这样,哪,你和隔壁的起司,我还不是把你们都摸透了!”李霁试着缓和她紧张的心情“好,快去吧,别让人等的不耐烦。”

 送走李霈,李霁莫名其妙地叹息!

 他会不会分辨出两人的不同?李霁望着镜中的人影,竟开始发起呆来。

 很奇怪,高逸安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虽然说好今天一定是李霈本人,但难保她会再次打退堂鼓,要李霁代替。不过,她真正出来腼腆,是李霁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斑逸安看到她,惊觉内心有一部分在呐喊着失望;他应该很高兴,事情就快解决了,不是吗?他可以再回去过以前的生活,不和任何人有所牵扯。

 李霈安静地坐在车位上,背得笔直,头却低着,他想,也许身上还在颤抖。他真这么吓人?还是李霈对每个人的反应都是如此?

 今天应该很好应付,至少,李霈绝没有李霁这么多突来之举。可是,就只是简单的开场白,也令人头痛。

 说得不妥,恐怕李霈又要夺门而出。

 “李小姐。”

 李霈巍颤地看他。在车子有限的空间里面,高逸安的身体竟变得有十几倍大,威胁着她。一向她远望仰慕的人,如今就坐在她的身旁,她很怕他又要开口,又要说一些伤人的话。

 她的胃全绞在一起。

 “怎么了?”高逸安看着她额头渗出淡淡的汗渍,娥眉凝重,不觉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霈说:“等…等一下。”她推开车门,急急地跑回家。

 此时望着镜子发呆的李霁,发现没半晌就冲进房门的李霈后,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李霈抱着肚子说:“我的胃好痛。小霁,我不要去!”她多年的习惯,从小遇到害怕的事就胃痛!

 李霁关心地上前,但还是哄着说:“你只是紧张,克服一下就没事了。”

 “不要啦,小霁,我真的好痛哦!”“好好,要不要吃个葯或看医生去?”

 李霈猛烈地摇头“我只想吃葯睡个觉,可是,他在外面等…”

 “好吧!我去跟他说算了吧。”

 李霈把她拖回来“小霁,这样不好啦!”

 “那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李霁突然生起一股怒意,没有原因地往李霈身上发“要我再假扮成你?”

 李霈怯怜的眼睛又软化了她。

 唉,谁教这件事一开始是她起的头,她当然有义务要解决到底。她说:“好吧,把衣服换下来,先解决了今天再说。”

 她再次穿上李霈的衣服,走近高逸安的车。车内的他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见到她马上扬起一道不怀好意的眉。

 “是你吧?”

 李霁没好气地回答“还会是谁?”

 他讥讽地说:“你们姐妹俩还真方便,不想出门就由另外一个代替!”

 她恨恨地瞪着他,嘶声说:“高逸安,我警告你马上开车,否则我可能就这里爆发,当场和你吵起来!”

 他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抗议,然后扬长而去。

 两秒钟后,李家隔壁的门冲出一个男子,气急败坏,瞪着绝尘的车烟,生气地咒骂着“又晚了一步,该死!”

 他不说二话,冲进隔壁的门。幸好门没上锁,李家的父母似乎又晚归,他想马上确认清楚,今天究竟是谁赴约?

 他冲进两姐妹的房间,看到愕然的李霈。李霈正缩在被窝里,像只遇难的小猫,可怜兮兮。

 一种歉然、外加部分怜惜的感觉揪住张启士的口,他结巴地说:“对不起,霈霈,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李霈没有说话,他觉得跟她讲自己的心事也尴尬的,再加上她也许不懂。不,她不可能不懂,李霁不是说吗?那个男人其实是霈霈喜爱的人。

 张启士瞪着那张畏缩的脸,突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同样不敢表自己,那跟他爱李霁的心情有什么两样。

 他突然问:“那道疤还在吗?”

 李霈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轻轻摇头,说:“变淡了。”

 “我可以看一下吗?”张启士说。

 当年,他把她误认为李霁,为报复李霁的调皮而误伤到她,他记得当时血从她额头泊泊淌下,他比她更骇怕,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可以引来这么大的伤口。

 李霈被紧急送到医院合急救,共有十几针,因为医生说为了女孩家以后维持漂亮,要得细一点。

 李霁气得哇哇大叫,当场要和他绝,还说将来如果霈霈嫁不出去要他负责,他连看都不敢看霈霈的伤疤,但是始终好奇。

 “我可以看一下那道疤吗?”

 李霈点点头。

 他走上前去,低下头,闻到淡淡的馨香味道。李霈自动地把头发拨开,出白致的螓首。

 那道疤伤已经褪成肤,但是却仍然看得清楚,弯弯曲曲,仿佛还找得到当年泥块的痕迹。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调皮;他在她跌下溜滑梯的时候几乎窒息。

 “对不起。”张启士终于说出埋在心里多年的歉意。

 李霈两颊飞上两朵红霞,眼眸如泉水般清幽,张启士愕然地发现,他一直怀着愧疚而不敢正视的脸,除了和李霁相像之外,竟也有属于自己的美。

 “其实,你也很漂亮,要…要对自己有信心。”他结巴地说完这句鼓励的话,就仓皇地逃出去。

 “我告诉你,我已经受够了!”高逸安的车,在台北街头横冲直撞。

 李霁不客气地回喊:“我也是!”如果怒吼是宣的一种,那么他们互相藉此来扬长自己看不见的情感,也算是达到目的。

 “我真怀疑当初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会答应配合你玩这场游戏!”

 “我也是,我开始后悔当时的冲动,我真是说话不经大脑的白痴!”

 他们两个颤抖的身体,在狭小的车子里怒目相视,眼中的火花则把自己和对方惹得更加愤恨。

 为什么,为什么在忿恨中还有一点兴奋的感觉;但一待下面的话说出口,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一切都到此结束!我也不在乎你妹妹会不会从此失去信心,对人类绝望,那都不再是我的事!”

 “很好!我也不会再求你,大不了叫霈霈辞职,从此和你高逸安三个字没有瓜葛。”

 他们又同时闭上嘴巴,空气中充满近乎绝望的沉默。

 李霁说:“停车。”

 “你说什么?”

 “我说停车。”

 “可是这里不是人行道,两旁都是来车,你要在什么地方下车?”高逸安望着车窗外川不息的车阵,纳闷地问。

 “我叫你停就停!”李霁生气地大吼“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就犯不着委屈凑在一起,我不想再扮霈霈了,放我下车!”

 她只要想到和他同时呼吸这里面的空气,就觉得受不了。既然她帮妹妹都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感激,那她干嘛再继续多事!

 她强人所难地硬要高逸安踩下煞车,高逸安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打开车门在一串难听的咒骂声中跳进来往的车阵。

 斑逸安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自以为刀不入之身,在众多来往的车中灵活地钻着,但总有不够机警或对方太率的可能吧!他只要一想到此,就不免屏息。

 懊死的女人,她以为她在做什么,竟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等到高逸安有知觉的时候,他已经飞奔至车道的另一端,把她从漂流中揣回来,冲着她的脸破口大骂。

 “你这个白痴,不要命了是吗?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你以为你是撞不死的吗?”

 李霁听着他连珠炮似的轰击,忍不住想反骂回去,但听到他下一句话就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盛怒。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差一点就让我再经历那种痛苦,我发誓再也不要经历一遍了…你!”

 她被重重地揪进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心脏狂地跳着,而全身无一处不在颤抖。

 似乎经由这几近令人窒息的拥抱,还不够证实她的存在,高逸安寻找另一个方法,从她两片紧咬着的去证明。他迫她张开嘴,惶然地在她充满炙热的喉中寻求证据…但那也只稍稍温暖了他冰冻的舌头而已。

 懊死!也许下一刻,她就从他怀中消失了,像那两个他深切挚爱的人,离开他的世界。

 他的眼睛几乎被那份痛苦熏溺。

 他似乎听到李霁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很好,没有一点点受伤,真的!”

 李霁还能说得出话真是奇迹,她已经快被他挤得粉身碎骨,然而,她知道若自己不开口不行,这个男人…这个可怜的男人就快被自己吓坏了。

 哦,她真是没大脑,竟然忘了这最忌讳的事。

 “对不起,逸安。”

 斑逸安终于停止狂,抱着她用力气,但他却没有放开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感受那浮动的脉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住自己。

 直至有车经过,以为是一对狂恋中的情人,吹了一声口哨,高逸安才清醒。

 “抱歉,我失态了。”他喃喃地向怀中的李霁道歉,推开她往自己的车走去。

 此时一阵风吹过,李霁觉得没有他的怀抱,竟然有点儿冷。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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