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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咳…咳咳…咳…”一连串的闷咳从策谕阁中传出,此刻廊檐正因融雪,好似下着小雨那般泻着雪水。话说严冬结束之际寒气尽出,冰化雪融即来,然而此时若是轻忽,最容易染上风寒,很不巧的,无垠就是最好的例证。

 其实要他染上伤风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从小到大,他发烧生病的次数五只手指头就数得出来,尤其近几年更是不曾和病字扯上干系,这不病则已,一病起来全宫里上上下下皆替王来心。太医每餐一帖葯,御膳房改炖起御寒补品,王公大臣都当起了大夫,面圣第一眼先观察战君的气如何,接下去一开口就是保重龙体,都快让无垠吃不消。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垠却害怕葯味,除了王后,没有人能让他把葯喝下,也因此无垠的病才会拖至今还好不了。

 如今在策谕阁中向战君报告政情的,是右相黔柱;战君一咳嗽,他的报告就中断。抬首望着战君,他很想出言关心,但同时也很清楚,说了也只是讨骂挨;在这件事情上,战君顽固得很。挥毫在奏折上批阅的无垠在黔柱再次停下报告之后也歇笔,严肃地问道:

 “接下去?”

 “是…”黔柱拱手答复后重新衔接方才中断的报告,说道:“北境褚县来报,沸江泛滥成灾,今年为最,已有三镇覆盖在江水之下,粮食短缺,两年前的传染病恐复发,望战君立即拨粮至褚县救急。”

 “尧县的乡会还有存粮否?”战君问。

 尧县是距离褚县最近,也是北境少数设有乡会的县。

 “回战君…无。”低头回答问题的黔柱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简短的回答中,已可听出语中沉重之气。

 “禄县呢?”他又问。

 “回战君,禄县的存粮虽尚有存余,但不够供给褚县,且禄县与褚县相距甚远,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黔柱所言句句属实,但也间接宣告了褚县的命运。

 叹了口气,他无奈地开口:“开禄县乡会,派当地驻扎骑兵押粮前往褚县救济灾民,还,也得送,这是褚县唯一的希望,总不能让他们还没被淹死就全饿死。”

 “臣,遵旨。”接下圣旨的黔柱应马上离去办理战君代的事宜,但他却迟迟没有移步,似乎还有事情未奏。

 无垠看着他。“怎么?还有事吗?”

 眉宇间出忧郁之,看来是有难以启齿之事,黔柱终于决定说出:“回战君,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着额际的无垠闭上眼,长吁了口气。“有话就说,别吐吐的。”

 “昨,臣辗转收到一封谏书,是北境五县共同上奏的折子,本该由战君过目,但却被臣大胆地挡了下来。”

 无垠挑了挑眉。“你挡了就挡了,现下还跟我说是为了什么?要我降罪吗?”

 黔柱继续说道:“臣原以为此谏书内容荒唐至极、未经虑,无须让战君过目,但在一夜长思之后,臣领悟到,无论其内容是否得宜,终是五县县令共同的意见,是该让战君知晓臣子们在想些什么,因此冒着挡谏之罪向战君坦白。”

 无垠点了点头。“罪罚之事稍后再说,你先把其谏书内容说来听听。什么叫荒唐至极、未经虑?”

 得到允诺,他才缓缓启口:“上疏中提到,战君娶海神之女全国上下腾不已,期盼藉由海神之女的到来,光明也能降临黑沃。但,北方地震的次数却比往年高出许多,沸江泛滥的灾情更是惨重,或许和亲之事触怒黠璈熏璞大神,北边的不安定,正是天怒的结…”黔柱的话被无垠伸出的一掌打断。

 “他们这是把所有的天灾全怪到永昼身上吗?当初欣鼓舞的接她,现下却写出这种内容?他们的态度怎么可以转变得如此之大、如此之快?!”他眼中冒着星火,双拳紧握,心正在痛。

 黔柱无语地看着下方,他明白无垠震怒的原因。上奏的人是他的子民,被批判的是他的子,是愤慨,也是悲伤,但这的的确确是写在奏折上的,也的的确确是人民的感受。

 “战君,臣以为…”话还没开始,又教无垠给堵了去,这次他将视线锁定门外。

 “是谁?别在外头偷听,给我进来。”外头的人心一惊,连黔柱也吓了一跳!外头什么时候有人站着?一点声音都没有还会被发现,这等的特异功能,也只有战君才办得到。

 门扇被打开,外头的人端着盘子走进来,无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永昼?”他吃惊地看着她。

 “臣,参见王后殿下。”黔柱赶紧行礼。

 端着葯碗的永昼脸上看不出内疚或是慌忙,只是面无表情的说出自己的来意。

 “我送葯来,无意间听到你们的对话。”

 无垠绕过桌案,站到她面前。“你都听见了?”

 隐瞒下去也没意思,永昼清澈的蓝眸看着他。“是,恰巧全听见了。”

 一旁的黔柱感到背上冷汗直冒,但还是故作镇定地站着,若是因为这事战君和永昼有不愉快,那他未来几定会非常的难过。光想到这里,胃就一阵翻搅,也许明可以胃痛为由不上早朝。

 “那些只是少数人的意见,你别放在心上。”他担心永昼细腻的心思会在此时给她带来负担,太钻牛角尖是不好的。

 “我没往心里去。”她先是让无垠放下心中的忧虑,接着说:“沸江泛滥得很严重吗?”

 “是。”已经答应她国事会让她分忧的无垠据实回答。

 “比往年都还来得严重?”

 “是。”他颔首。

 永昼顿了顿,像在考虑着些什么,忽地再度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说出了她的想法。

 “让我去北境探视灾情。”

 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无垠马上毫不考虑地回绝:“不行。”

 黔柱也赶忙劝阻着:“启禀王后殿下,此刻北方的民心与治安都不在预料范围之内,就算一般人去到当地都有危险,更遑论是王后,臣绝不建议王后前往当地。”

 早就知道会被阻止的永昼不死心,再道:“要不,无垠你也同我一道去?”

 他脸上的神色是愈来愈凝重,眉头紧蹙。“我若能同你去,一定带你去,只是南征海寇三个月累积了太多的事情要做,我不开身。”

 “我知道你很忙,连吃葯的时间都没有,在这节骨眼上北方出了大事,做子的想为你分担,如此而已,你就让我去吧。”她就是不肯放弃。

 看着眼前对峙的两人,黔柱有种不知该笑或该哭的感触。以往这宫中最顽固的人就是战君,从来没有人敢和他唱反调,如今来了个王后,脾气和战君可说不相上下,三不五时就和他来个辩论;重点是这王后还是战君亲自点的鸳鸯谱,怨不得别人;也许两人乐在其中,却苦了笼罩在暴风圈中的旁观者,被台风尾扫到算是家常便饭。

 “永昼,你的心意我很感动,但请你体谅体谅为夫的难处,我怎么能将子送上火线,置子的安危于不顾呢?”改以软的劝说,不知能否劝退永昼的决心?

 “你是国王,我是国母,正在试凄的是子民,子民子民,如子如民,我们的孩子在水深火热之中,难道不该去关心一下吗?”此话一出,可把无垠的火气也引了出来。

 “你是说我不关心我的子民吗?”他提高了声量,表示不悦。

 不想让气氛更火爆下去的永昼,以冷静的口吻说道:“战君,请允诺臣妾的请求。”

 她刻意的用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不同于无垠的形于外,她一样将情绪传达至他心里。

 “你…”才刚开口的无垠突然觉得天地在旋转,晕眩得站不住脚,在他失去意识之前,还依稀听见碗盘摔破的声响,还有永昼呼喊他的名…

 *********

 当他再睁开眼,人已经在坤簌宫寝殿的大上,跪坐在阶上握着他的手的是满脸愁容的永昼。

 “你终于醒了。”蓄在眼眶里的泪水一古脑儿落了下来,再也忍不住。

 “我怎么了?”无垠沙哑地问。

 只记得和永昼、黔柱在策谕阁,两人争辩到一半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便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在策谕阁昏倒了。太医刚刚来看过,说你过度操劳,加上伤风,导致体力透支。”永昼紧握着他的大手,从方才到现在一颗心都悬在半空中,即使无垠已经醒了过来,她还是好不安、好害怕。

 听了她的解释,无垠明了了事情的经过,他从那双蓝色的眼中看见了惊慌和失措,都是因他而来。

 “抱歉,让你担心了。”他以指抹去永昼的泪痕。“别哭…”

 永昼擦去眼泪,起身坐到沿上,握起无垠的手,十分谨慎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就连初次来到黑沃,也不比刚才你在我面前昏倒来得令我畏惧。无垠,先不去管我们脚下踩着的国上,也许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要你保卫它,因为你是王;但此刻,我只要你看着我,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没有归属,你就是我的归属;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我只属于你;我失去了,而你正是我唯一能攀附的人,若失去了你,我就等于失去了全部。所以为了我,就为了我,请你,好好保重自己。”

 一席话,让无垠体会自己在永昼心中的份量有多么巨大,她是那样的需要他,如同鱼与水,离开了水的鱼该怎么活?

 “还是那句话…让你担心了,对不起。”语毕,无垠和永昼对望着,彷佛忘记了时光流逝那般,默默地凝视彼此。

 “你还是要去吗?”问题还没解决,不过激动的氛围已经不见了,也许是找出答案的好时机。

 永昼一时答不上来。她对方才自己的态度感到非常后悔,那都是因为无垠宠她,才肯让她在策谕阁发表自己的言论,若是其他的王,根本不可能让王后对政事有手的机会,而永昼却不知珍惜这份权利,反而过度使用,视无垠的威严如无物。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永昼从小就被当作王储在教育,从她的语气和处事态度中,处处可见王者的风范,就因为如此,黔柱等人才会感到永昼和无垠总是那么相似。

 见她犹豫不决,吐的模样和方才在策谕阁坚持己见的态度完全不同,无垠并不希望她压抑自己的想法。“你把心里所想的都说出来,我说过了,这个国家是我的,也就等于是你的。你本来就该掌管一个国,把你带来这儿的我,有责任给你一个国家,所以你的意见也同样重要。”

 听到无垠这样说,永昼才敢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我方才太跋扈了,是我的不对。只是,我听到那上疏的内容,心中就浮现一个感觉,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怪罪于我,只是因为生活环境太过困苦,需要一个归咎责任的对象,以此寄托痛苦,如此而已。”

 他笑了,不该是开心的事情,他却浮现了微笑。“你能体会他们的境况,对我就是最大的安慰。”的确,这样体贴的思考确实让无垠轻松不少,至少不必在两者之间做选择。

 “本来就是如此。再者,京城离他们太远了,会让百姓们感到朝廷根本不关心他们,进而产生怨怼,这时候若能派遣一个贴近王的人到当地,了解百姓的甘苦,聆听他们的心声,那么一切问题都能舒缓,就是这么简单。”永昼不晓得自己所说的话是多么难脑粕贵,满朝文武之中,有几个臣子能一语说出百姓真正想要的?

 “那为什么不派右相?不派左相?偏偏是你呢?”无垠问着,虽然他早已知道原因。

 “因为奏折中提到了,他们要的是我。”

 无垠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她,时间一分一秒地伴随着香炉的熏烟再冉上升,伴随着剔透的珠帘前后摇摆,伴随着永昼平稳的呼吸轻轻吐纳。

 她俯下身来,青丝从肩后泻而下,只在咫尺地看着他,那双灰眸就在眼前,一口气呼在他的上。“让我去吧…”

 别无选择,他勾住美人的颈项。“千万要平安回来。”

 新月般的笑勾勒在那张绝世丽颜上,在迭的前一刻,她感激地说:

 “我答应你。”

 *********

 从京城坐了十天的马车,护送王后的队伍才接近辽州,受灾严重的褚县就是其领地。一切遵照王后的指示,尽量低调不引人注意,不管是马车也好,衣着也罢,都和行商的商旅没什么不同。这趟探视之行,陪在王后身边的,除了贴身丫环默云,还有受战君之命保护王后的左相暗璐,他的另一个身分是护国大将军。一路上除了护卫王后,也同时将北境治水的规画和沸江泛滥的历史一并告诉王后。

 马车在一条小溪旁停了下来,坐在车夫旁的暗璐掀开布幔。“殿下怎么了吗?”

 靠在软榻上的永昼抚着口。“我要下来透透气,路太颠,不舒服。”

 闻言,他马上从座位上一跃而下,接着和永昼同乘一车的默云也下了车。“殿下小心脚下。”

 两只脚踩在地上的永昼彻彻底底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感到头不再那么晕,默云搀扶着她。“殿下,还反胃吗?”

 “好点儿了。暗璐,这儿是哪?”放眼望去一片荒芜,明明接近辽州了,好歹也是东北最大的州,何以附近杳无人烟?

 “回殿下,这里叫金水,是有名的次级采矿场。”他回答道。

 永昼往小溪走去,暗璐跟随在后,乍看之下这荒郊野外就只有马车、车夫和他们三人,若是遭到强盗匪徒侵犯,后果不堪设想。但谁知一路上都有五十几名由战君钦点的贴身侍卫暗中保护着,后方三里还有一队铁骑待命,这一切都是王的安排,而受命于战君的兵士们无不战战兢兢,深怕因为王后少了头发,他们就小命不保。

 “次级采矿场?”她在溪边站定。

 “是,此地的矿脉虽不如京城郊区的黑木来得纯净,冶炼出来的晶石也不能与一级的宝石相比,但因为此地出产的矿石价格低廉,较为一般百姓接受,还是有其市场存在。比起黑木的晶石昂贵奢侈,流通在全国各地的晶石有八成都是来自这儿。”

 暗璐一说完,默云就赶紧开口:“是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记得父亲曾买了一条水晶手炼送给娘,虽然链子上只有一颗白水晶,但在我们村子里就已经算非常了不起的了,那条手炼就是金水货。”然而她没说的是,几个月后,家中经济不如当初,娘亲忍痛将手炼拿去典当,没想到当铺的朝奉却以质地低劣为由,只拿了十五枚铜钱给娘亲。

 “默云的娘真幸福。”她微笑地看着默云,轻轻拍着默云挽着她的手。明知殿下不可能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感到内心有被抚慰的温暖。永昼接着说:“但明明是知名的采矿地,却一个人也没有,又是怎么回事?”

 暗璐回答道:“采矿,是从污泥中找寻璀璨的工作,看上去平凡无奇的石头,要怎么辨别其中包覆着的是不是能够炼成宝石的晶矿?就是这份工作人的地方。我们望过去,好似贫瘠的景象,殊不知地面下正有多少矿工在挥汗劳动。殿下,千万不可被眼前所见的东西蒙蔽。”

 莫名地被他暗暗的训了一记,她也不甘示弱。“这我懂。就像第一次见到你,本以为是个仗势欺人的权臣,但实际上,是个面恶心善又不率真的孩子将军。”永昼朝他浅浅一笑,笑中带威,这下暗璐嘴一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默云强忍着笑意。永昼表面上是在感谢教诲,却也顺道教训了暗璐。年纪轻轻就被拔擢为左相的他是有史以来最能干的将军,功劳不小,气焰当然也就比别入高那么一截,在朝中走路从不低头,除了面对战君,现在还多了一个王后。也该是有人治治他了。

 “上路吧。”永昼转身朝马车走去,还没跟上的默云拍了拍暗璐的肩膀。

 “左相大人,不不不,还是称您为孩子将军吧,别愁眉苦脸的,待会姐姐拿个窝窝头给你吃,啊?”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气煞了暗璐,但在王后面前和默云作对绝对占不到便宜,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笔帐,他记下了。

 “你最好紧紧的跟着殿下,要是让我逮到你落单,看我怎么修理你,臭丫头…”只差没袖子,还真像是要去和人打架似的。

 马车一路往北行,路况颠簸之下终于进入了辽州。永昼不时掀开窗帘,看看外头的景。果然,到了辽州就繁荣多了,街上也都是做买卖的小贩,两旁有客栈、有布行,跟一般的城市没什么两样。

 “真热闹。”她笑着说。

 默云将怀炉放到永昼手上。“殿下,别着凉了。”见永昼将炉子褫到怀里她才笑着说:“这儿可繁荣了,是北部第一大城呢。人说南边有卧城,中部有京城,北边呢,就是这儿,辽城。”

 放下布帘的永昼,一只手按着襟口。“这儿什么最有名啊?”

 默云想了想。“听御厨说,辽城有三样东西非吃不可,一是马袋,二是红油辣面,三是风延糖。”

 “二和三我可以理解,但…马袋是什么东西啊?”她一脸狐疑。

 “据说是用四方型的面皮包着菜馅儿,有红色和白色两种。”

 永昼似懂非懂,又问:“那为什么要叫马袋呢?”

 一直都侃侃而谈的默云忽然像被住了似的,左想右想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嘛…殿下,奴婢自十三岁入宫,也没机会来过辽州,这些事情都是听宫里从辽州来的人讲的…所以…您考倒奴婢了。”她边说边苦笑着。

 “傻瓜,不知道也无所谓,等咱们打道回宫时下去吃吃看,顺便问问老板就得了,不打紧的。”永昼扯了个勉强的微笑,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看她口,默云担心地问道:“殿下,又不舒服了吗?”

 “没事,晕车罢了,以前也有过,这趟特别严重。”她从衣领中掏出水晶灵摆,握在掌中,接着长叹了口气。“眼下,褚县更让我担心。”

 默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是啊,不晓得现在当地的情形如何…这辽城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低的气氛。”

 “当然,百姓都过自个儿的日子,能吃,就足够了,隔壁县那是另一回事。默云,我腿麻了,帮我槌槌。”坐了一个多时辰,酸背疼的。

 彬坐在地,边帮殿下捏腿的默云,忽然问道:“殿下,这次来巡视北境,不让辽州州司知道好吗?”

 “若让州司知道,他会不通知底下的县令吗?若让县令知道了王后要去探视,难保他们不会事先做准备,我这次来就是要看看真正的情况,而不是来看戏的。”

 听到她这么说,默云低头笑了,这笑让永昼不明白。

 “笑什么?”她问。

 “笑…就是开心啊,心里开心就会笑喽!”没有正面回应永昼的问题,默云只是更专心地替她腿。

 永昼则用食指戳了下那脑袋。“鬼灵。”

 主仆俩都笑了。

 “我说默云啊…”她一双水眸看着她。“你有心上人没有?”

 心跳漏了一拍。“殿…殿下,您说什么呢!”曾经有,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别害臊,咱俩都是女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推了推她的肩,却不知在布幔的另一边有个人正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的听着下文。

 “殿下,奴婢心里只有殿下,哪容得下其他人。”

 一听就知道是推托之词,永昼赶紧接着说:

 “这可不行,我可不想误了你的一生,要不…你觉得暗璐怎么样?”也不知是哪来的怪点子,可吓着默云了,也吓着了隔墙的那只耳朵…的主人。

 “别…别开玩笑了,就算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奴婢也不愿意嫁给他。他脾气坏,个性又倔强,更要不得的是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她严厉的批评句句都刺进暗璐心里,差点连椅子都坐不稳了。

 永昼却不这么悲观。“我只是说他怎么样,可没说要你嫁他呀!况且人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又是战君授封的护国大将军、名门之后,最重要的是他还未娶啊。”

 不等默云的回复,外头就传来“咳、咳”的声音。

 默云马上凶狠地看着外头。“偷听人家说话是小狈!”

 “我什么都没听到!”一说完,才发现这是在自打嘴巴,但后悔已来不及了。

 永昼忍不住笑了出来,连一旁的马夫也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过暗璐和默云倒是闷的。

 马车终于驶进褚县。一到县界,暗璐命马车停下,转身掀起布幔。

 “殿下…”本想报告事情,却发现永昼正睡着,他赶紧噤口。

 “嘘,你要做什么?”默云将身子往前倾,要他在她耳边说话。

 于是暗璐低声地说:“褚县到了,我去办点事,一会就回来,你在车上陪王后。”

 “快去快回。”她也尽量低了音量。

 暗璐放下布幔,便下车离去了。他安排了些事情,得去确认一下。

 默云坐回原位,静静地看着永昼。闭上双眼仍旧是令人惊的面容,眉心却镶嵌着忧郁,不知是否作了恶梦。还记得在永昼进宫之前,她髻经以为自己会恨她,就和其他凌霄殿的人一样;但在接触过永昼之后,才发现那些揣想都是白费的,她已经深深喜爱上这位主母,再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当黑沃的王后,若说战君是神赐给黑沃的第一个奇迹,那么无庸置疑的,永昼就是第二个。

 紧闭的长睫微微地掘动,她醒了过来,蓝眸巡视了一回。“怎么停下来了?”

 “殿下,褚县到了,左相去办些事情,马上就回来。”她回复道。

 一听到已经到了褚县,永昼掀起盖在腿上的锦被,起身。“我要下去看看。”

 “殿下,等暗璐回来吧,这样似乎不妥…”默云也知道自己劝不了她,只好将锦被折好,然后跟了下去。

 天色昏暗,云层低沉,地上是泥泞的土壤,街上所能看到的面容都写满了忧愁,一股令人不过气的低气氛。

 “这就是褚县吗…”永昼凝重地望着,情况看来比她预估的还要恶劣。

 站在她身边的默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景象只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就连她小时候住的村子都比这儿好得多,至少还有笑声。

 阵阵的水声传入耳里,永昼循声走去,原来不远处就是沸江。面对眼前湍急的江水,永昼想到暗璐说过,沸江害北之大,等同助北之深。每年从高雪山上溶化的雪水奔而下,汇集至沸江,过辽州、青州、汉州而入海,北方三大州皆因沸江之水得以生存;但一到冬暮初,无法负荷融雪量的沸江必泛滥,其波涛汹涌之势有如煮沸的滚水,因此得名,其中褚县受害最深。位于高雪山山脚下的褚县有六个镇,今年就被淹没了一半,县政不堪重挫,在各方面都陷入了危机。

 “殿下,别走远了,我们还是回车上吧?”担心永昼安危的默云不停喊着,但永昼还是沿着江畔一直走下去,接着她看见了一个不寻常的景象,许多人围成一圈,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直觉告诉她,绝不是好事。

 “殿下别去,默云求您了!”也许是沸江的湍急之水冲去了她的声音,永昼并没有听见。她拨开了人群,来到人们聚集的中心,她看见一个跪倒在地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全身透的孩子…

 那孩子似乎已经没了气息,本该是天真无的脸蛋呈现青紫

 “我儿啊…”妇人拚命摇着头,泪眼纵横地哭喊着“我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哇!”

 那凄厉的吶喊声声带血,深深刺进每个围观的人心里,在场的人皆神色凝重,有些村妇甚至也跟着落下泪来。

 默云费了好大力气挤至永昼身边。“殿下。”她试图将她带离这个混乱的场面,但坚定的永昼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拉住身旁的老人追问:“请问发生了什么事了?”

 “又一个孩子掉进沸江里…被冲回岸上时已经没有呼吸了,可怜啊。”

 老人的眼眶泛泪,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这幕悲剧。

 “殿下。”默云终于捉住了永昼的手,使尽吃的力气将她给拖了出来。

 “为什么要拉我?”她忿忿地甩开默云的手。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王后带离人群的默云,在走到马车旁时,才开口:“殿下,暗璐不是代过,尽量别去人群聚集的地方?人口杂密的状况下,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您贵为千金之躯,请别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看出默云是真的担心,永昼也知自己过于冲动。“是我不对。可你看见了吗?那是个孩子啊…被淹死的是个孩子…”

 她想起方才那一幕,妇人的哭喊和孩子僵直的身子,这是人间炼狱吗?

 默云牵起永昼冰冷的手,紧紧握着。“那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啊…”湛蓝的星眸浮上一层雾气,她的思绪好、好复杂。

 这时暗璐回来了,他见两人的神色有异。“发生什么事了吗?”

 默云沉重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永昼甩了甩头,她告诉自己要振作,如果一开始就自了阵脚,那接下去要怎么继续?她是替无垠来巡视的,一定要保持冷静,还得写信回凌霄殿报告所见的一切。

 “我们不坐车了,用走的,你们俩和我一起走。”永昼下了道命令。

 “殿下,这样好吗?”暗璐忧心的问。

 “你知道往县衙的路吧?带路。”语中尽是不可违抗的气势,暗璐只好听命行事。

 永昼又说:“让马车离我们二十步,保持这个距离。”

 “遵命。”车夫拱手答道。说是车夫,但其实是二品御殿校卫。

 于是,由暗璐引路,三人一起走在褚县大街上。永昼这样做绝对有她的道理,高度决定视野,即使再怎么想亲民,只要乘着车舆就无法完全贴近百姓,这是一定的。

 但她的一双稀有蓝瞳却无法遮掩,就好像是形影不离的身分证明,而她也不打算掩饰,虽然容易被人认出,但有时候也是有好处的。

 走着走着,她发现几乎看不到青壮男人,画是老弱妇孺,有的孩子在骯脏的环境玩耍,有的老人则靠墙摊坐在地上,目光是空的。也许是她少见多怪,但这一切实在令人不忍卒赌,和中午经过的辽城简直有如天地之别。虽说自无垠登基以来黑沃各地的生活情况已经改善许多,但在角落还是有这种光景存在。

 她感慨道:“你们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活着』对他们来说还有意义吗?”

 纵使永昼的话有些犀利,但默云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她和她看到的是一样的情况,褚县的情况的确很糟,远比在宫里听到的要严重太多。

 就连暗璐也开口了:“若不是亲眼看见,根本不会想到黑沃还有这种地方。”朝廷做得还不够,国家如此之大,难免顾此失彼,要到什么时候百姓才能真正的安居乐业?

 “暗琅。”永昼唤道。

 “臣在。”

 “禄县的存粮什么时候才会抵达这里?”从无垠下旨开禄县的乡会至今,已经过了半个月,应该差不多该运抵褚县了吧?

 “回殿下的话,据臣下属回报,押粮的队伍还需五才会送到。”

 “这么慢?”她望着步履蹒跚的老妇,想到褚县人民食不果腹的痛苦,道:“你派人去传旨,三之内我要见押粮车队进入褚县。”

 “遵命。”这是他第一次跟在王后身边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见到她纡尊降贵的深入不,纵使以往对她有再多偏见,对她有多深的敌意,经过这十天的相处,他深信,黑沃的荣景不远了,一定。

 来到县衙,厚重坚实的大门深锁,围墙高高耸立着,和一旁低矮的平房形成强烈对比,也造成了永昼的反感。

 “衙门建得这么牢固是为了什么?让人感到有种想和外界隔离的味道。”她说。

 默云也附和:“在这种每年都遭受重创的县里,居然有这么气派的县衙,十分可疑。”

 暗璐前去叩门环,不久就有人来开门。

 大门开了一小,里头的人瞧了暗璐一眼便说:“有冤情的去击鼓,要找大人的请回。”

 暗璐见到对方这爱理不理的态度,再听到那句话,嘴角衔着一抹诡谲的笑。“敢问衙差大人,何以找大人的请回呢?”

 对方见他还不走,更是不耐地说:“问这么多干哈?大人没时间见你们这些人,快走。”

 “若我有天大的事禀报呢?”他又问。

 这下子衙差可火了。“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咱丑大人就是这儿的天。快滚吧!”说完就想将门合上,却被暗璐一掌挡了下来。

 “小兄弟…”他将门推得更开一些,好让里头的人能看见站在他旁边的是谁。“你刚刚说谁是天?我没听清楚,再说一次可好?”

 门缓缓开启,衙差看见他旁边还站了一个人,一个有蓝眼珠的女人,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但眼确实没看错。据他所知,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是蓝眸,而那个人就是…

 “海…海…海神之女?”他不只声音在抖,‮腿双‬也快站不住了。

 “放肆!”默云大喝一声。“竟敢直呼王后殿下为海神之女!”

 衙差双脚一跪。“王后殿下饶命!饶命啊…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

 暗璐往他肩头一踹。“还不快去叫丑文出来?!”

 往后翻了一圈的衙差赶紧爬了起来。“遵命!”没魂似的跑走了。

 “暗璐,别把气发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奴才有什么德行都是主子教的。”

 永昼迈入门槛,看似好像在责怪他,但语气又听不出丝毫怒意。

 “殿下,那个衙差真是狗眼看人低呀!如果左相没踢他一脚,我看我也会出手。”默云帮暗璐说话,真是看不过去。

 永昼也知道,所以她只是念念罢了。“看他态度之恶劣,如果今天不是我们,换作一般百姓,都不知被欺负成什么模样了。”

 “可恶!”暗璐的气似乎还没消。

 进入公堂之后,发现桌案上堆积了厚厚的尘埃,根本是荒废已久的景象。但使用这衙门的县令却也是上疏给朝廷抒发不满的五县之一,若自己没有付出,如何去指责别人的不是?

 杂乱的脚步声从堂后传来,官服不整的丑文快步跑至永昼跟前,惊魂未定地跪下叩头。

 “下官褚县县令丑文,参…参见王后殿下。”

 “起来吧。”瞧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永昼冷淡的说:“我旁边的是左相暗璐,你最好也认清楚。”

 闻言,一双眼又瞪得更大,丑文将身子躬曲,必恭必敬地喊道:“下官拜见左相大人。”

 暗璐哼地一声别过头去,十分不屑。

 “下官不知王后殿下与左相大人驾临,有失远,还请王后殿下降罪。”他说得十分激动,虽然看似诚恳,但从方才到现在却不敢与永昼四目相对,那是一种令人起疑的畏惧。

 “我并没有怪罪于你,这次视察我本来就未告知任何当地的官府,只是替战君来看看百姓的情况。还有…”永昼向暗璐使了个眼色,他从怀中拿出此行的原因。

 暗璐将折子摊在丑文的眼下。“还记得它吗?”

 奏折一跃入眼帘,他随即又跪了下去,连声苦求道:“请王后殿下恕罪!请王后殿下恕罪!这折子是朱县令的主意,和下官无关,下官是被的!”

 永昼蹙起黛眉,看着眼前又跪又喊的官吏,明知朱县令是八品官,而这个丑文是前朝封的六品官,八品官命令一个六品官,还真是史上奇闻,但她不想这么快就戳破他。

 “起来吧,我可没说要降罪。你马上派人快骑到这其它四县去,传我懿旨,叫他们明黄昏之前集合至此,我愿亲自听听你们的想法,也了解了解你们对于自己的管辖有什么政策。”永昼道。

 明天?根本来不及准备应对的丑文全身冒着冷汗,但嘴上还是答道:“谨遵殿下懿旨。”

 “丑文大人,”暗璐双手环,状似轻松地问道:“您这儿好像很久都没升堂了吧?”

 “回左相大人,褚县民风纯朴,治安良好,很少有需要本府升堂的机会。”他拱手以答,额上已满是大汗。

 永昼也说话了。“那您还真是幸运,不仅是朝廷在北境花最多钱的县府,这差事竟然又如此轻松?”

 “下官镇与治水专家商讨整治沸江之法,善用朝廷拨发的每一分钱,绝无坐享其成之事,望王后殿下明察。”

 默云斜睨着这个说话内容和实际表现不符的县令,心中暗想:善用?应该说擅用更为恰当吧?

 “对了,”暗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丑大人,本相还有一事需要您配合。”

 “左相大人尽管吩咐。”不知为何,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暗璐清了清嗓子。“麻烦你将兵符出来。”

 他倒一口气。“这…左相大人,恕下官斗胆问一句,何以需要下官的兵符?”若没有了兵符,他等于失掉了一半的权力,既然已经去掉一半,那么另一半就非常可能会随之不见。

 “丑大人不需担心,本相此举绝非要『削弱您的权力』。”这六个字他说得特别大声。“只是王后在贵县的这几,需要一支能自由调动的军队来护卫其安全,若是要执行沸江筑堤的工程也比较方便。”

 “遵…遵命。”他吐地回答,缓慢掏出放在衣袋内的兵符,呈交给暗璐。

 将兵符拿在手上,暗璐就不相信这家伙还能变出什么把戏来。

 默云道:“丑大人,王后和左相在贵县这几,还需借宿府上。”

 他立即明白接下去该做的事情。“荣幸之至,只是小小县衙和京城凌霄殿无法相比,还请王后殿下与左相大人多多海涵。今晚膳由下官设宴替王后殿下与左相大人接风洗尘,请两位先至房间休息。”

 接着由下人带领他们三人往客房走去,一路上永昼观察着四周的造景,院里的假山,池塘里的鲤鱼,走廊的凭栏雕刻更是镂月裁云,不输给宫里的雕工,整座县衙占地之广,远超乎她的想象。

 “这县衙一共有几间房?”她问着带路的丫环。

 “回王后殿下,一共有一百零七间。”老爷只叫她别说话,没说不能回答问题。

 听到这数字的默云和暗璐无不咋舌摇头。他到底贪污了多少才能在这么贫瘠的土地上盖出这么大的私宅?

 左弯,右拐,好不容易来到他们的房间,看来丑文是不打算让他们出去了。

 踏进客房的默云两手扳着门扇,代道:“没有殿下的吩咐不许来打搅。”

 “是,奴婢告退。”将他们送进房之后,丫环就退出了房间。

 必上门,将行李都放在桌上,她倒了杯水。“殿下,喝杯水口气。”

 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有种…抓猫却抓到老虎的感觉。”

 默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殿下比喻得真好。只不过这老虎是纸扎老虎。”

 “你看看这房间,装饰和家具都是上等的质料。”她拿起桌上的紫水晶球。“这里是朝廷的大漏。”

 默云叹了口气。“先王来巡视此地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就是那个时候丑文被封六品县令,没想到这十几年来都任由他在这里作威作福。”

 将杯子放下,永昼说道:“默云,拿文房四宝。”

 “文房四宝?殿下您要…”

 “我要写信给无垠,告诉他此地堕落的程度,要他这个王尽快想办法,如果没处置丑文,我不放心离开这里。”

 于是默云替永昼磨墨,替她点起烛火,站在她身边直到永昼写满两张信纸,再替她装进信封里。

 在她折信的同时,永昼已经起身,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殿下,晚上的接风宴那个丑文定会尽力的巴结您,以免等我们一走,他的官位也不保了。”虽然还不晓得他会使出什么花样,但一想到那奉承的嘴脸就令人作呕。

 “晚上的饭局咱俩不参加。”她将柜子的抽屉一个一个打开,不知在找些什么。

 默云疑惑地问:“不参加?那晚上谁当主角呀?”

 永昼笑了笑“当然是暗璐。”

 “他?就他一个人?”

 “你想陪他?”也是可以。

 “不…奴婢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不参加接风宴,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们哪…我们出去走走。”丑文愈是不让她出去,她就愈要出去。

 默云发现永昼的心思她已经无法掌握,这个主子下一步要做什么?总是令她摸不着头绪。

 “去哪呢?”这里他们人生地不的,而且一会儿天就要黑了,永昼想做什么呢?

 没回答默云的问题,永昼终于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找到了!”她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子。

 “殿下,您要剪刀做什么?”又是一个谜。

 永昼笑而不答,将束着长发的金丝带解下,一头长及膝的青丝披散在身后,她捞来一绺发,仔细地端看着。

 “小时候母后最喜爱摸着我的发,嘴里念着快快长长、快快长长,等我再大一点,她也总是让我坐在她的镜子前,替我梳发,除了她,没有其他人被允许做这件事。”

 她美眸微闭,默云则专心地聆听她的故事。

 “我从镜子里看见母后的神情,是那么样的陶醉,好像在看一件宝物似的。但母后却从不知道我在看她,因为她只看得见我的发,我好嫉妒自己的头发;因此有一天,我偷偷地将头发剪了一半…也许没有这么多,但被母后发现之后,她打了我一巴掌,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尝到巴掌的滋味。”她抚着右颊。“那巴掌留下的痛觉我至今都还记得,但这都比不上母后看我的眼神。那一瞬间,我彷佛听见她要我去死…”她的表情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般。“在那之后,我有一个月没看见母后,我一度真的以为她不要我了。但一个月后,再见到她,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她又恢复成我认识的那个慈母。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我却清楚地体会到一件事,若要母后爱我,就必须将一头长发保护好。”

 默云无语地看着永昼。在听过这段令人心痛的记忆后,她更了解永昼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那个遥远的宫殿里,究竟有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疼惜她呢?永昼是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大家看见的却只是她的外表、她的眼睛、她的长发、她摄人的美貌,从没有一个人认识她的心。

 “殿下…”真的很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永昼温柔地一笑。“都过去了,我现在已找到一个不只爱我的头发,更爱我的心的人。”那个人当然是无垠。

 默云也替她开心地笑了。“嗯!”说完故事的她将剪刀递给默云。

 “殿下你这是…”难不成…

 “我早就想将它剪短了,只是在宫里怕无垠不答应,而且这次出巡,我还留着这么长的头发,说要为民做事谁也不会相信,不是吗?”她十分坚定,丝毫没有惋惜之意。

 “可是…”这么美丽的头发要一刀剪断,连旁人看了都会心疼,她却说得如此轻松,更让人不舍。

 永昼捧起默云愁着的一张脸。“这是我的决心,证明自己也能抛弃身分的决心,你不能帮我吗?”

 过了许久,默云点了点头。如果这是王后的心愿,她岂有不帮之理?

 只是,这任务要人悖离自己的心意,很难。

 永昼在椅子上坐定,闭上双眼,她要把今天的痛刻在心上,不断地提醒自己为了这个国家,曾经付出的代价。

 “剪到上。”她说。

 这景象她看过太多次。永昼背对她而坐,乌黑的长发披肩,像一匹细致的绸缎,然而不同的是,今她手里握着的不是梳子,是一把锐利的剪刀,要将这无双的美丽截断,她的手在发抖,心也在颤抖。

 起那又黑又直的长发,她另一手张开了剪子,却迟迟无法下手。

 靶到身后的头发被起,永昼紧握着自己的双手,紧蹙着眉头。

 轻脆的一声,一把青丝断在默云的掌心,泪水无法克制地落下,她心疼永昼,更舍不得这头她梳了好几个月的长发。

 当剪刀合起的当下,在永昼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也一起被剪断了。是委屈,是背叛,还是白国?她一时也摸不清,只是轻多了,一颗心,不再有那么多的负担。

 断断续续的噎从身后传来,永昼笑着说:“傻瓜,哭什么呢。”

 其实,她是感谢默云的,谢谢她了眼泪,要不然会哭的,得换作是她了。那些落在她发上的泪珠,都是替她落下的。

 *********

 在上小憩的暗璐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板起一张脸的他走去应门。不管是这宅子里的谁,他都打算以铁面示人,打开门一看是永昼和默云,赶紧收起牙的他有些疑惑的问:

 “殿下有什么事吗?”

 一身素衣的永昼装扮得跟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但依然掩不去她与生俱来的贵气。

 “我们要出去走走。”

 听到王后殿下又想出门溜达,他满是不放心。“去哪?这儿人生地不的…”

 “不会走远,况且你的人会无时无刻的看着我们,走到哪都一样,这你可以放心。”她说的是实话,那批高手像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她们想被人怎样都很难。

 “但是这天色就要黑了,也快要用晚膳了…”

 “说到晚膳,待会的接风宴你就代表我出席吧。”明明早就计画好的,她却说得像是临时起意似的。

 他瞪大了两只眼。“什么?!您要让我单独面对丑文那家伙?”这才是不可能的任务。

 “怎么?不行?”

 暗璐低声啐着:“我怕我会失手杀了他。”他可不像黔柱,每天在官场上和各种人手,还要摆出客套的笑脸,那种伪君子的招数他学不会。军人就是要正直,这也是他的家训。

 没想到永昼只是平淡的说:“那你就别把佩刀带在身上不就得了?”

 只见暗璐脸上出阴沉的笑容。“您以为我一定要有刀才能置人于死吗?”筷子有时候也是不错的凶器。

 她耸耸肩。“那我也没法子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瞧她那无奈的神情,好似其实他杀了人也无所谓。

 此时默云说话了。“你只要留他一口气给战君审问,其余的都不打紧吧?”她的意思是说,少了条胳臂断条腿也不打紧。接着拿出一封信。“这是殿下的亲笔信函,速送回凌霄殿。”

 暗璐嘴里还在嘀咕着,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信。

 “那我们先走了,你保重。”这保重二字应当赠与丑文才是。

 “殿下…”他一脸的不甘,心里简直比苦瓜还要苦,但也只能目送永昼和默云离去。

 然而此时他却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那便是永昼的长发。原本及膝的青丝现在却被剪到了际以上,是刚才剪的吗?为什么呢?女人视发如命,为何永昼要狠下心将蓄了好几年的长发剪去?

 即使他不知道缘由,也能明白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连旁人看了都会心疼,更何况本人?

 暗璐回到房内,掩上门扇,不再多说什么。

 *********

 随着永昼在宅子里左拐右弯,转得默云头都有点昏了,却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经来到衙府前。这一路上到底是怎么走的?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殿下,您记得路吗?”她还在晕眩中。

 永昼微笑着。“不记得。”

 “那我们是怎么出来的?”不可能,刚才虽然她已经看不清东南西北,却很确定她们没有迷路。

 “蒙的咩。”让默云挽着她,两人往街上走去。

 “殿下您骗我,您一定记得路。”默云崇拜地看着她。

 永昼笑而不答。

 耳边吹过黏的风,这是沸江所带来的水气。云层依然低垂,像是想窥探人间那般尽可能地往下探,它们看着了什么?是人民的穷苦,还是人类的贪嗔痴?它们聚集在一起,像是不舍得离开,于是遮去了天空、遮去了阳光、遮去了晴空、遮去了星光闪烁,谁来和它们说说:请让一让吧,还给这个国家该有的天色。

 和刚来的时候,街景不一样了。虽然天已经暗了,但橘红色的烛光却愈显明亮,从纸糊的窗中隐隐地透出来;屋子上方冒出了白烟,家家户户都在煮炊,准备用晚饭,荒凉的街景在此时却也令人感到温馨。

 永昼感动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世道多差,日子多么拮据,百姓们的每一天还是要过下去,即使是在夹中求生存,他们也只能当自己是棵杂草,认份地活下去。比起高高在上的百官,这些努力活下去的人们更值得尊重;就因为有这些刻苦耐劳的子民,国家才得以重生。

 “殿下是为了看这一幕才专程出来的吗?”没想到黄昏街景会改变得这么多,默云感佩永昼的细心和观察入微。

 她解释着:“民以食为天,只要看吃饭的情况就可以知道此地还有没有希望。”事实证明,褚县的居民都还在自立自强着,就算生机只剩下一点点,他们也会紧抓着不放。知道了这个就够了,永昼便有信心拯救这个县。

 不远处,一个在泥泞中奔跑的孩子摔倒在地,是个女娃,小女孩狼狈地坐了起来,小手摀着脸哭了。

 目睹这过程的永昼和默云快步走至小女孩身边,永昼蹲了下去,将她扶起来,关心地问道:“别哭别哭,有没有摔疼哪里啊?”她轻拍小女孩的头,像个慈母。

 小女孩抬起哭花的小脸,和永昼四目相对,她停止了哭泣,只是定定地看着永昼。

 这让被注视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从不曾这样和孩子说过话,因为孩子都怕她,从小到大,宫里的生活没有同伴,她差点就忘了,自己是多么不受孩子的喜爱。此刻面对着眼前的小女孩,她害怕,害怕她会逃离她,害怕她用看待异类的眼光看她!

 一股暖突然传至永昼的掌心,低头看去,小小的五指正握着她终年冰冷的手,像是有点迟疑似的,纤细的手指缓缓地回握,直到把那小手包在掌心。

 她绝美的脸庞上绽放出璀璨的笑靥,她很脆弱,只要别人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她在‮夜午‬梦回不停回想;过度纤细的她因此害怕接触人群,害怕和人相视,这些都在那冰封的容下被掩饰得很好。相对的,小女孩的一个小动作,对她的意义却是非比寻常,这里头包含了无法向外人道的曲折心路历程。

 “你住哪里啊?”永昼温柔地问她。

 小女孩往前走了一步,紧握着永昼的手不放,看来是要牵着她走。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于是永昼顺着小手的力道,随她走去。

 不了解永昼何以笑得那么开心,也不懂永昼为何要跟着这个孩子走,跟在后头的默云将脑袋瓜子歪了一边。

 “殿下,咱要去哪?”她问。

 “我也不知道呢。”她开心得像是要去探险,刻意放慢步子,配合小女孩的脚程。

 这个孩子不怕她,不怕她的眼珠,也不躲她,像是躲怪物那般,这个孩子牵着她的手,像是很喜爱她,这一切已经足够让永昼任她摆布。

 接着她们来到一间大门敞开的院落前,里头似乎非常热闹,脚步声和人声不绝于耳,小女孩仰首看着永昼,两颊浮现小酒窝,出小颗洁白的牙齿笑着,那可爱的模样连默云都无法招架,永昼问她:

 “这是你家吗?”

 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拉拉她的手,要她一起进去。

 “殿下,这样不好吧?”她们公然进入民宅好像有点太招摇了,以永昼的身分实在不适合,偏偏她一双蓝眸也无从遮起,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老百姓生活,姑且不论安危问题,只怕要吓到一干人。

 永昼此刻考虑不了太多。“没关系的。”牵着小女孩就走进了人家家门。

 默云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连同暗璐一起劝退她,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是一间四合院,院子中央摆着两张圆桌,几个妇女围着桌子正在汤圆,她们衣物简陋,但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四周还有其他岁数不一的孩子,真是一个奇特的景象。

 小女孩一进到院里,就松开永昼的手,往其中一个妇人的怀里扑去。

 熬人转过头来,轮廓是年轻的,但皮肤却刻着风霜的痕迹,两颊上的红晕是冻出来的,盘着简单的发髻,她将面粉擦在子上,抱住了女孩。

 “圆圆,你可回来了,又野到哪儿去啦?”看来,那妇人是她的娘亲。

 名叫圆圆的小女孩一手拽着娘亲的衣裳,一手指向永昼,用那稚的声音喊道:“娘,你看,我在路上捡到仙女姐姐。”

 随着圆圆的声音,其他人也转头注视着那两个没见过的陌生人,而这一看全看傻了眼,永昼和默云也没敢动,一群人就僵在原地。

 她这才清醒过来。“默…默云,我们该怎么办?”好像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已经无言的默云扯了扯嘴角。“殿下,一切似乎都太迟了…”总不能马上转头逃跑吧?

 圆圆的娘亲注视着永昼那张脱俗的容颜,还有那双在夜里依然璀璨的蓝眸,光是她眉宇间的贵气便可知悉这人绝非一般。

 永昼正想说些轻松的话来当作开场白,对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道:“您是…海神之女吗?”

 永昼有些意外,妇人是如何马上将她和海神之女串联在一起的?原来事实上“海神之女”对黑沃百姓的影响远超过她的想象。没有一个黑沃人不曾幻想过海神之女的长相,甚至坊间有些画师还贩卖海神之女的画像,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画中之人,但画师们都凭着脑海中的想象,画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每一幅画唯一相同的,就是那双独一无二的蓝瞳,那正是海神之女的象征。

 “我已经不用那个名字了,但…是的,我曾经是。”她现在是黑沃国的王后,那个称号代表着她的过去,她已经切割的过去。

 时间有一刻的停滞,接着一院子的人纷纷跪下,微微颤抖着,这动作是本能的,也因为‮腿双‬失去了力量,只好跪着,连圆圆也被娘亲拉着下跪,她满脸的疑惑。

 “娘,为什么要…”她的话被娘亲打断。

 “嘘,别说话。”她这个女儿,可带了一个不得了的人回家来,不,光是用不得了还不足以形容。

 永昼往前走了几步。“大家快起来。”

 她将妇人扶了起来,脸上带着微笑,其他人见状,才一个接着一个起身,垂着头偷偷看着永昼。他们发现,没有一张画像比得上本人,海神之女的美丽岂是笔墨能够传达?非要亲眼所见,否则无法想象。

 “王…王后殿下,为什么会来咱这种破地方?”妇人怯生生地开口,她有种似梦似真的感觉。

 “我是替战君来探查沸江的泛滥情形,还有倾听百姓的声音。”她对着大家说。

 这两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泛起无声的涟漪,是委屈,也是愤怒,但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习惯被遗忘的他们…褚县的县民,连哀嚎的力气都失去了;如今他们的心声有机会上达天听,却挤不出只言片语。

 “殿下,你来晚了。”永昼转头,说话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削瘦的面容上有一双炯炯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永昼。

 “秋常!”圆圆的娘亲出声制止少年的发言,少年彷佛没听见母亲的声音似的,继绩说道:

 “在殿下来到褚县的前一天,有两个孩子淹死在沸江里,有三个老者因为挨不住饿而归天,还有许多的人因为染上疟疾被隔离,他们的死期也不远了。”

 边说,名唤秋常的少年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却死命地不让它们落下。

 默云从后方握住永昼的手,这是永昼第一次接受如此赤的质询,站在第一线,正面与百姓接触。要如何平稳化解不满是一门学问,许多作官的还没学会,就已经被暴民用各种方法处死。要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才能够做好这件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赔给那些母亲一个孩子,能挽救所有的悲剧。但是就像你说的,我来晚了,这个国家欠你们太多,但是现在我站在这里,就代表你们没有被放弃,让我为你们做些什么,好吗?”说得十分谦虚,她能做的绝不只有“什么”也许一时半刻不能有太大的改变,但是她决心要拯救这里。

 这时,换成妇人开口了:“王真的没有放弃我们吗?是真的吗?”

 永昼笑了笑,温柔地回答道:“当然没有。王不会放弃他的任何一个子民。”

 永昼说要和他们一同晚餐,折腾了半天,才让默云和四合院的人答应。她知道了他们晚上要吃汤圆,甚至要求和他们一起准备,尽可能地融入百姓的生活。这一直是永昼的愿望,但迟至今才有机会达成。

 趁着这个机会,永昼向金花…也就是圆圆和秋常的母亲问了许多问题。

 原来住在这个四合院里的都是妯娌,她们的丈夫是五兄弟,全都在金水矿场堡作,夫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因为矿场离这里有一大段距离。不过由于在褚县根本没有工作可找,为了一家的家计,五兄弟全都去了金水。

 听了她们的故事,默云心有戚戚焉地说道:“我的父亲,虽然没有离家到外地去工作,却身兼两职,完全不顾身体健康,简直是用命在换钱。”

 金花讶异地问:“默云小姐的父亲也是…”

 听见她的惊讶,默云微笑着说:“我是生在土地上的孩子,跟你们一样,只是运气好,差进了宫当宫女。”该说是何其幸运才是。

 “你们的丈夫…还有你的父亲…”永昼淡淡吐了口气。“都是伟大的人,他们为了家人牺牲自己;同时也是幸福的人,因为他们有可以保护的对象,有支撑,就不会倒下。”

 听了她的话,金花点了点头。“我并不觉得自己不幸,因为我有姐妹们陪着我,还有遮风避雨的屋子。最重要的,是我有两个孝顺的孩子。”她握起圆圆和秋常的手,笑得好温暖。

 默云看着秋常黑白分明的大眼,感叹着:“秋常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耿直聪慧,仗义执言…可惜…”

 她下没说出口的话。永昼明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有才华的人,在这种贫瘠的地方也很难有所作为,地缘限制了一个人的未来,这就是事实的残酷,于是她辗转地问道:“秋常有上学堂吗?”

 “咱这儿没有学堂,就算有,父母们也缴不起学费,秋常平时就跟着镇上的大夫学习,不只学医,也学认字。”金花摸着儿子的头顶说道。

 “秋常,你对医术有兴趣吗?”永昼看着他,严肃地问。

 从刚才到现在都是打直杆正坐的秋常,在被王后如此问道之后,缓缓地颔首。“是的。能为生病的人赶走痛苦,我想不到有什么比这个更有意义的事。”

 虽然是孩子的嗓音,但说出来的内容却让永昼感佩。有人说艰苦的环境更能创造英才,看来果真如此,于是她下了一个决定。

 “秋常,如果有机会让你替更多的人看病,但是要你离开母亲、离开家,你愿意吗?”

 金花忍不住开口:“殿下这是…”

 “我想把秋常带到凌霄殿,让他跟御医学习医术。”永昼认真地回答。

 金花和秋常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永昼会这样说。凌霄殿,在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名词,里头像是住着神仙那般神秘,连样子都没见过,更遑论踏进一步,他们是被凌霄殿给吓着了,也因为分离而迟疑了。

 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秋常,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替父亲保护母亲和妹妹,踩在这块土地上,嗅着浓厚的气,看见每一张熟悉的脸庞,这就是他的家、他的故乡,即使不是值得留恋的地方,但要他远离此地,却也相当困难。

 “我…”他稚气的脸上出现了挣扎,这讯息来得太快,让他不知如何选择。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知道这需要时间,毕竟离乡背景不是小事,所以在我离开这里之前,你再给我答复就好。”

 太多事,她有太多事想做。这个国家百废待举,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刻,像秋常这样有为的青年一定还有许多,却没有途径去发掘,是该研拟出一套新的制度,让各地的有志之士能善尽其才。她有好多话想对无垠说,光是写信还不够,她要花上几天几夜和他研讨,关于黑沃的未来。终于能够理解,为何左相和右相会如此拚了命地付出,不分昼夜地为国;只要任何人看清了黑沃的现状,都会想为她尽一份力,这个国家的未来终会拨云见

 香味飘进每个人的嗅觉中,牵引着众人的注意力,晚餐的汤圆已经煮好,锅子被端了出来,放上了圆桌,热腾腾的蒸气在锅子上方萦绕,锅里一颗一颗圆润满的汤圆令人看了食指大动。

 正在擦手的二嫂用宏亮的嗓子喊到:“金花,别只顾着和殿下说话,快来吃饭呗!”

 这里距离京城的觐关山足足有十几天的车程,远离了城都,远离了宫殿,来到民间,来到边境,没有舒适的环境和照料,却遇见了纯真和真心。两者之间是因为境地之别而产生如此不同的差异,虽然不明白繁文褥节,但就因为如此,人最原始的相处型态才被保留了下来。

 在这里,没有虚情假意,也没有人心隔阂。

 “殿下来吃饭,趁热啊。”几个妯娌盛装着一碗碗的汤圆,分给坐在圆桌旁的每个人,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彷佛把永昼也当成了她们的家人。

 永昼拉拉默云的袖口,让她坐在她身旁。在这里,也不必分什么主仆,礼节这东西不属于四合院。

 金花端了一碗汤圆,害臊地说:“殿下,真是丢人,咱这没啥好东西,就面糊菜渣子眼,全是些不能入您口的小菜,若是能够,我也愿意让您吃卷,只是…一时也弄不出来…所以…”

 接过她手中的陶碗,永昼诚恳地看着她。“你可知在京城,官员都是怎么招待客人的吗?”

 金花摇头,永昼继续说:“就是让客人吃自己最拿手的好菜,这汤圆,不就是你们做得最习惯的家常菜吗?”

 一股暖传递至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微笑了。

 大人们都没开口,反倒是圆圆说话了,她望着仙女姐姐,嚷着:“姐姐吃一口呗,咱家的汤圆好吃呢。”

 一片笑声中,永昼拿起汤匙。“好,让我尝尝。”

 忽然又都鸦雀无声,只见她舀起一颗汤圆,缓缓放入口中,咀嚼着,接着咽下,正当大家都期待着永昼的反应时,她按住了嘴,皱紧眉头,表情痛苦,这可把大家吓坏了。

 “殿下?怎么了?”默云迅速拿开她的碗,替永昼顺背。一旁的所有人全都围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关心着。

 好不容易,她睁开了眼,泛着泪光的她向大家解释:“我没事,大家别担心。这几天我的身体一直不太正常,可能是长途的旅行,让我有点吃不消。汤圆非常好吃,金花,对不住,给你的是这种反应。”

 金花都快急哭了,她语无伦次地喊着:“唉哟殿下别管汤圆了眼!汤圆…汤圆怎么跟殿下比…我…我是说…重要的是殿下的身体啊!您可得保重凤体!大夫…对…秋常!”她四处找着就在她身边的儿子,看了一大圈,才发现秋常其实就坐在她身旁,抓住儿子的手,心急如焚。“秋常,你快给殿下把把脉!”

 又是一阵哄哄,大家都同意金花的话,都叫秋常给永昼把脉。身负重任的年轻大夫忽然全身冒汗,好不紧张。

 “殿下,可以吗?”比问:

 永昼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伸出皓腕。“麻烦你了。”

 “不敢。失礼了。”

 秋常扶着永昼的手腕,指腹贴着冰凉肌肤所传来的脉相,沉默不语。

 好一阵子的死寂,十几对眼睛来回巡视永昼和秋常,连空气都变得稀薄,或因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在有人准备打破沉默的前一刻,秋常抬起了头,他凝视着永昼同样担心的双眸,双眉紧蹙。

 “殿下…”

 永昼直直地望进那双大眼中,试图寻找些关于答案的蛛丝马迹,一颗心,正在狂跳。

 “秋常,你快说啊!殿下到底怎么了?”金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真是她有过最难熬的经验。

 众目睽睽之下,秋常说了:“殿下…有喜了。”

 好不容易盼来的答案,却换得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忽然有人开始尖叫,大伙这才醒了过来。

 不管旁边已经有人开始啜泣,或是传来祈祷的声音,金花抓着儿子的手。

 “你是说真的吗?没摸错呗?”

 秋常已经一身大汗,连额头上也浮现豆大般的汗珠。“没错,这脉相我已经把过好几次,错不了的。”

 默云扳住永昼僵硬的肩,眼中的泪水在打转。“殿下,听见了吗?您怀了战君的孩子,您已经有孕了啊!”黑沃的龙脉,就在她的肚子里。

 猛然换气,找回正常意识,永昼愣愣地看着默云。“你说…我已经怀孕了?我怀了无垠的孩子?”

 默云喜极而泣,用力点着头。“殿下的身体不是有病,是有了孩子!。”

 眼眶热热的,还没注意到时,泪珠已经滚下了脸庞。“默云,我和无垠有孩子了。”

 主仆相拥而泣,泪水是甜的,心是澎湃的,甚至永昼感到身子在微微颤抖,她依然觉得不真实。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不在这儿,这是最大的缺憾,她有多么想马上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从小,她生长在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世界里,长大了,便不断揣测自己会是一个怎样的母亲?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家庭?如今有了归宿,肚子里又悄悄出现了一个孩子,似乎,她的幻想全成真了。

 清新的女声哼起了曲调,渐渐拔高的音阶穿入漆黑的夜空。永昼和默云分了开来,她们惊喜地看向唱歌的金花。

 其他的妯娌也加入引吭高歌的行列,她们唱的是永昼不曾听过的曲子;悠扬的歌声像一条绸缎,围绕着永昼,响亮的女声没有顾忌地唱出令人讶异的好嗓音,她们笑着,张嘴唱着,双手牵着,歌颂的是以黑为名的大地,她们的王,和她们的王后,无名的曲调,无词的歌,却像是有生命那般,感动着永昼,总觉得歌曲在对她说什么,那一定是祝福的话吧!

 若能将这夜的歌声传至凌霄殿该有多好?

 无垠,你听到了吗?

 *********

 一夜过去,永昼和默云并没有回到县衙,她们留宿在四合院。夜晚,大家又聊了许多,七个女人挤在一间小房间里,从国家,谈到褚县,又谈到家庭,还有丈夫和孩子,直到默云坚持永昼得睡了,没断过的话题才不舍地结束。

 原来这就是朋友。永昼慢慢懂得什么叫做平凡;平凡就是,小小的一件事,也能让人感到很幸福。

 早晨,永昼和默云在睡梦中被吵醒,金花摇醒了两人。

 “殿下,默云小姐,不得了啦!快醒醒!”

 睡眼惺忪的永昼从榻上起身,疲累地看着金花。“怎么了?”

 “不得了了,外头挤得都是人啊!不知是谁把您在这儿的消息给说了出去,现在全镇的人都来了,全围在咱家门口啊!”她一开门,就被外头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她忘了,海神之女驾临她们家就已经是天大的事了。

 默云着眼睛。“殿下,什么事啊?”顺便打个呵欠。

 金花赶紧又接着说:“更恐怖的是,咱家门外,站着一个脸色铁青的男人,那凶恶的眼神像是要把人剥层皮似的,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

 默云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听你这么形容…好像想起了谁…”

 “是暗璐。”永昼已经开始穿鞋了。昨夜没回去,就该料到暗璐会抓狂,但没想到的是,他这么沉不住气。

 “是啦,活生生的阎罗王,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钱,就是他。”默云像是想起了谜题的答案,好不开心。

 金花用崇拜的眼光看着默云。“默云小姐真会形容…不对呀,你们认识他吗?”

 永昼起身整理衣裳。“认识,一起来的。”人家是左相,左相!

 不一会儿,永昼和默云已经穿好了衣服,主仆站在门后,深呼吸准备面对一门之隔的那位阎罗王了。

 默云看着主子。“准备好了吗?”

 永昼点点头。“一切照计画行事。”

 默云拉开门扇,果然,暗璐就扠站在门前,脸色跟金花描述的一样;不,更糟。

 昨夜,他和丑文的接风宴吃得非常快,在丑文巴结他三句、促成他捏碎瓷杯之后,款待客人的主人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歇息了。一整个晚上,他都坐在房外的凭栏上,等待永昼和默云的归来。然而时间无情地流逝,长长的走廊除了他的,再也没有其它的脚步声。夜深人静,他的情绪从担心、着急,已经演变成气急败坏,想找人算帐。好不容易太阳出了头,他走出县衙,脸上带着一双熊猫眼,找到他的属下,揪着对方的衣领质问王后的去处,接着,他就站在这了。

 两个他想了一夜的女人毫发未伤地站在他面前,暗璐脸部肌动,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得以宣,于是…

 “王后殿下,请您重视自己尊贵的身分,以及属下奉命保护您的职责,您的一句话就好比圣旨,就算是我,也不敢吭一声。但是…若是您不知保护自己,滥用权力,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压力?就算您只是断了一片指甲,要是战君追究下来,那可真是让我百口莫辩!包何况像昨天您彻夜未归,可知我一夜未眠整夜守候在廊上,就是要看见殿下您毫发无伤地回来才敢睡。但从昨晚等到今晨我等到的是什么?是空气!是担心!我非常地尊敬您,但是您今的行为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一片鸦雀无声,对比起他的连珠炮,现下显得如此寂静。暗璐着气,也难怪,有人能一口气讲完这么长一段话还不脸红脖子的吗?

 此时,彷佛一个字也没听见的默云忽然兴奋地喊道:“暗璐!殿下有喜了!”

 “没看到我还在生气…你说什么?!”他两只眼睛瞪得跟牛铃一样大。

 “我说,昨晚殿下给人把过脉了,确定有喜啦!”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暗璐可快哭了。“殿下,这是真的吗?”

 永昼微笑着,点了点头。

 “天啊!我该怎么办?”他扶着门框。“战君…对,该让战君知道!”

 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什么叫生气,更甭提满腹的怪罪了。原来这就是永昼口中的计画,看来,还真是有用。

 “别告诉无垠,暂时不要,等我把褚县的事情处理到一个段落,我会写信告诉他。”若是太早让他知道这个消息,他还不派大军来北境把她给回去?

 这可不成,她答应了金花一家人,要替褚县人民主持公道。

 默云忽然想起围在四合院外的人们。“殿下,现在…该怎么办呢?”她比了比外头。

 抿着,她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跟我来。”永昼玻璃珠般的双眸充满了自信之

 在金花一家人的陪同之下,永昼走出四合院,面对褚县的百姓。当她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吵杂的人声顶时消失无踪,就跟昨晚的情况相同,大家都看傻了眼。这世上唯一拥有蓝瞳的女子,传说中由海神将法器珍珠幻化而成的海神之女,她诞生时百花齐放,海涛谱成悦耳的祝贺曲,各方神仙都来赞叹她的美丽,她是神施舍给人间的奇迹,她是仁慈与生命的象征。

 而如今,那个海神之女就站在他们面前,活生生地,充满气息地,多么的不真实,比梦境更缥缈,然而令众人鼓舞的,是海神之女所著的黑衣,那代表了她是他们的王后,是属于他们的奇迹。

 永昼轻蹙眉头,她看见了一张张削瘦的脸庞,正用殷殷期盼的双眼注视着她,这景象她并不陌生,这是她长久一来一直在回避的,看来是时候要面对了。

 “惊扰到各位,我感到非常抱歉。”没有盛气凌人的态度,永昼先向百姓道歉“这次的视察本来只是个低调的行动,但在种种因素之下,还是曝了光,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家会在这儿的原因。”

 人群中忽然有人问道:“王后殿下是来关心洪灾的吗?为何战君不来?”

 此话一出,引来许多低语,有人笑他异想天开,有人则赞同他的话。

 可以理解他何出此言,即使看到神圣的海神之女驾临感到不可思议与兴奋,但却无法阻止他们心中随之而来的空虚。若是海神之女能来,为何他们视为支柱的战君不能?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拯救了黑沃国的救世主。

 “战君南讨海寇,不久前刚凯旋归来,随即马不停蹄地处理起堆积如山的公事,他以最快的速度看完各县的近况,在了解北方的灾情之后,无法从政事中身的他,将这重责大任委托于我,是战君要我当他的双眼和双手,替他抚慰北方的百姓。站在我身边这位,大家也许觉得陌生,但他就是辅佐战君处理国事的左相暗璐,我所说的话,他都可以证实。”深怕百姓无法体察无垠的用心,她努力解释着。

 没想到连左相都来到褚县的人们,将目光转向那个从刚才就站在王后身边的男人身上。他面色凝重地看着众人,那是因为他惭愧,身为堂堂一品丞相,却是到这几天才亲身体认到褚县百姓的痛苦,他有什么资格自称左相?不配。

 此时,一个妇人从人群中跑了出来,她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奔至永昼面前跪了下去,嘶喊着:“海神之女,我的孩子已经高烧三不退,大夫说咱这儿的葯救不了我的孩子,除非到大城市。可我温都成问题,根本没有钱让孩子到大城就医,请海神之女施展神力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求求您…”她泪满面,不停地描,两手抱着孩子止不住颤抖,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也不敢有此无礼之举。

 这画面映入永昼蓝瞳中,和某一个记忆片段悄悄地重迭。她听见了蝉鸣,是那年盛夏,那群捧着小鸟的孩子,如今奄奄一息的鸟儿换成了婴孩,不变的是这些人要的是她的神力,是她那不曾存在却深植人心的神力,当孩子们请求她救那只小鸟,她是害怕的,害怕让他们失望,害怕失去最后一丝与他们的连结,因此她做了那些举动。有谁会知道,高高在上的海神之女却有如此卑微的想法?

 但十年后,她已不再是宓姬,已不再是急于获得大家喜爱的公主。她是无垠的子,就算全世界都与她分离,至少还有无垠,她永远的归宿,那个男人给了她做自己的权利,告诉她自私是宠爱自己的最根本,若是再勉强自己,那就是对不起他。

 将妇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她面对众人、也面对自己的心说道:“很抱歉,我无能为力。我并没有你们想中的神力,我与你们一样是人生父母养,也有七情六,而且我也会自卑、会工于心计,和大家一样是个凡人。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这个残酷的事实,但它是事实。”

 熬人像是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抱紧孩子无言地着泪。永昼接着说:“但我愿意尽我一切力量帮助你,用我的马车,载你与你的孩子去辽城,让那儿的大夫替他看病。”她对着所有人诉说自己的真心“就因为我不是神祇,我才懂得亲情的可贵,才能体会失去爱人的痛苦。我是如此,战君亦同。他背负着国家的命运,却只有一副皮做的身躯,为何我们会崇拜他?是因为他的信念,是因为他超乎常人的毅力,这和神无关,和心有关,我相信你们都能认同我所说。”

 聚集在四合院前的人们不再头接耳,不再浮躁不安,也许他们心中的神像崩解了,但同时,另一个新的王后殿下浑然塑成。没有祥云光晕,取而代之的是亲和贴近。

 “我还要替朝廷感谢你们。”永昼突如其来的道谢让镇民们各个面面相觑。

 “当人受了一点小伤,并不会多加注意,更不会预先知道这个伤口可能是未来某次大病的源头,直到伤口渐渐扩大、化脓,痛觉让人注意到伤口已经恶化,这时才知道要赶紧医治。褚县的情况就是如此。偏偏朝廷如此迟钝,到今才察觉到这个伤口不只化脓,还远比想象中的严重。因为你们所受的苦,让北境响起了警钟,这次我来了,要将病症完全治,最重要的,是要将蠹虫完全清除,绝不会让你们的委屈石沉大海,朝廷会付出应付的代价。”

 众人知道永昼所指的蠹虫就是欺他们十几年的丑文,王后亲身站在他们面前说要替他们讨回公道,不会让他们白白受罪,这简直是拨云见、梦想成真!许多人感动地哭了,不,也许含盖了愤慨,这番话若能早一点听到该有多好?那些因为丑文的暴政而冤死九泉的人们,已经听不见了。

 金花偷偷擦去眼泪。听完永昼这一番话,她决定要放手让儿子随王后到凌霄殿,让秋常帮助殿下拯救更多的人,唯有如此,才能报答王后殿下对褚县的恩情。

 “另外,我还要各位协肋我,请各位将丑文的罪行一一列出,好让他接受应得的制裁。”

 语毕,众人开始气愤地你一言我一语。若要说起这个贪官的秽行,看来是一天一夜也不够的。金花来到永昼面前,严肃地向她说:“殿下,有一个地方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地方?”永昼问。

 “请殿下与左相大人与我走一趟便知。”

 *********

 此处不是县衙,却有官兵站岗。手持长的侍卫见着由永昼带领的民众浩浩而来,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所守卫的是一栋由高大石墙围成的建筑物,占地广大的四方体宏伟得极其诡异,尤其是在这不之地更显突兀。据说这是丑文所盖的神秘基地,只有在三更半夜才会开启。没有丑文的许可,一般人不得进入,擅闯者死。关于此地的用途众说纷纭,但总之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永昼拾阶而上,侍卫阻挡了她的前进,即使她是王后。

 “连我也不能进去吗?”她不含怒气地问道。

 其中一名侍卫冒死回答:“回王后殿下的话,吾等乃受县令之命镇守此地,若无县令之命不得让任何人进入。”

 暗璐从袖中掏出前没收的东西,在他们眼前晃了晃。“看看这是什么,还是需要我连丑文的乌纱帽都拿来你们才肯让开?”

 看清楚他手上拿着的是兵符,两名侍卫互相换了眼神,默默地退下,他们听命于兵符赋予丑文的权力,而不是那个贪官本身。

 来到门前,他们发现两扇门被铁链层层锁紧,没有钥匙是开不了的。若非十足的胆小,做不出这样的事。“看来这两个侍卫只负责吓阻普通老百姓,真正的开关大权还是在丑文手上。”默云如是说道,现下她可是对这墙内的东西愈来愈好奇了。

 暗璐出佩刀。“殿下请退后。”别忘了,他可是个武官。

 这把碧龙刀乃无垠所赐,和血魔刀出自同人之手,对付这些破铜锈铁绰绰有余。

 他运气至刀锋,一挥,铁链应声断裂,他单脚一踹,门便轻松敞开,接着暗璐向永昼比了个请的手势,同时跟在后方的群众们已经报以如雷的掌声,也顾不得这不是在表演。

 “爱现。”默云不留情面地戳破他的用意,就是因为知道有这么多人在看,他才赶紧一手让大家瞧瞧,想证明这护国大将军不是当假的。其实去把钥匙弄来又不是多大的难事。

 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暗璐随着永昼进入门内,踏进宅中的第一步就闻到一种怪味,他正在思考这是什么味道,永昼便说:“这是谷仓。”

 是,这偌大的建筑体内根本没有房子,而是一片空地,只不过现在拢满了一袋袋的麻布袋,堆得比人还高。而那扑鼻而来的味道就是这些麻布袋里的东西经过风吹雨淋所散发出的气味。

 “这些是…”默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夸张了。

 暗璐从出匕首,随便挑一个布袋划下,倾而下的是那像瀑布般的小米,再换一个布袋,这次则是风干的玉米。“殿下…”

 她知道暗璐要说什么。“这里,可能比禄县的乡会粮仓还大。”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默云想不透,这些粮食有些都已经发霉了,不过就一墙之隔,却是路有冻死骨。

 “为了让褚县继续贫穷,继续坐领朝廷的补助,继续制造悲情的形象。”

 暗璐看着布袋上头的官印,气得咬牙切齿。

 “暗璐。”永昼一边打量这个官仓,一边对他吩咐:“我要你马上派人去将丑文的官帽摘除,并押入大牢,不准任何可能涉及贪弊的人潜逃,马上去。”

 她在等证据的出现好让她能将丑文定罪,但没想到这证据会如此骇人。

 “臣遵旨。”他转身要离去时又被永昼给叫住。

 “等等。另外,我要你把所有的官兵都叫来,把这些粮食分发给所有县民。”

 “遵命。”

 依照永昼的计画,将丑文拿下之后,县衙内所有官兵皆来到这个私设的粮仓,将一部分的粮食搬到外头,搭起极为简陋的发放亭,由褚县几个识字的大夫和秋常负责记录粮食的发放过程。为了避免溢领与重复的情况发生,需要记录每个领粮人的姓名。平时用来写葯单的本子此时拿来作为名簿,总是愁眉苦脸来看诊的民众们也都换上了感恩的笑容和喜极而泣。为了加快发放的速度,到后来连暗璐和默云也成为登记发放的一员,实在是因为识字的人太少,不过比起填肚子,教育这种问题还是得排在后头。

 永昼来回巡视发放的情形,看着长长的队伍没有尾巴,等待拿到食物的人民还有这么多,她只能祈祷天别这么快黑,虽然已经近黄昏。

 然而不全是令人难过的事。看看那些拿到粮食的民众,脸上足的笑容,排在队伍中的人们期待的眼神,受到大人心情改变的感染,孩子们也开心地在四周奔跑玩耍,像是知道苦日子要过去了,今天晚上终于能吃到一碗满满的米饭,像是应该属于他们的快乐回来了。

 多希望无垠就在身边,和她一起分享这美好的一幕。永昼将手放在肚子上,她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个小生命,正依附着她逐渐茁壮。这是她和无垠爱的结晶,也是代表新希望的绿芽,永昼的脸上不出甜蜜的微笑。

 “仙女姐姐!”圆圆跑过来抱住永昼,抬起那和她名宇一样圆圆的脸蛋看着她。这全镇上就只剩圆圆敢这么亲密地和永昼相处了,也只有她能享受永昼的拥抱,不知羡煞多少人。

 永昼蹲了下来,替玩得满头汗的圆圆擦擦脸。“什么事啊?”

 “你看你看,我在江边捡到这个东西。”小手握着一颗圆球,永昼接过看了看,这东西握起来冰冰凉凉的,还有些的,不就是冰块吗?但怎么会是圆球状的?

 “你说你在江边捡到的?”永昼问。

 圆圆用力点着头。“那儿还有好多呢,我带你去看!”

 不知为何,永昼的心底直发。这是有事要发生的预感,但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随着圆圆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一声巨响,是发放亭倒塌的声音,接着是人的尖叫声,一切发生得飞快,方才的平和景象消失了,天上落下大大小小的冰石,像雨点一样密密麻麻地砸毁了所有东西,包括人。

 冰块高速落下,砸在走避不及的人身上,顿时头破血;失去控制的人群四处窜,听见的除了冰块砸毁砖瓦的声音、尖叫声,还有就是寻人的哭喊声。

 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默云只知道大事不妙,她的殿下呢?在哪?冰石不断打在她身上,但她却顾不了这么多。

 “殿下!殿下!殿下你在哪儿?!”眼角一阵剧痛,鲜血滑下她的脸庞,但默云像是没有知觉似的,疯狂地找寻着永昼的身影。

 当永昼察觉这些冰块的杀伤力时,已来不及跑回发放亭,圆圆大哭着,她喊痛,永昼抱起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这四周没有遮蔽物,她冲向一堵黄上墙,用身体和墙面保护着圆圆,她感到背部不断有疼痛感,忽然,黄土墙倾塌了,将她和圆圆整个覆盖了过去。

 永昼专心一念,她要保护圆圆,还有她肚里的孩子,她在心底喊着:“孩子,你是无垠的血脉,也是我的血脉,所以你一定非常坚强,没事的,娘会保护你,马上就过去了。”

 受了伤的默云被人拉了回去,在倒塌的亭子下被紧紧拥着,她想哭喊却发不出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混乱似乎平息了,也不再听到落石的声音,那人终于放开她。“你受伤了。”暗璐看着她破相的脸蛋。

 “你这混蛋!”默云搥打着他。“殿下不见了!你怎么不去保护殿下!”泪水混着血水染脏了她清秀的脸庞,接着她跑了出去,放声大喊:“殿下!殿下!您别吓我啊…殿下您快出来啊…”暗璐呆站在原地,他怎么了?为什么擅离职守?在最危急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严苛的训练成果都到哪去了?为什么…他的手会选择保护默云呢?

 也受了伤的大夫大声询问着:“大家都还好吗?”

 此时意识到风暴已经过去的人们,缓缓地走了出来,虽然都有伤,但还能走动,彼此关心伤势,好像已经没事了。但默云却愈来愈着急,她的殿下不见了,生死未卜,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了。

 “默云,殿下也许和金花在一起啊!”暗璐扳着她的肩膀,这是他第一次见着默云如此惊慌的模样。

 “走开!”她狠狠地甩开暗璐的手。“不要碰我!若是殿下…我绝对不原谅你!”

 永昼在默云心中,从何时开始已经超越了战君的地位,成为第二个她看得比命还要重要的人。

 “殿下…殿下…”她喊着,祈求着上天不要跟她开这种玩笑,她承受不住。

 失去的意识渐渐回到永昼脑海里,她听见圆圆细碎的哭声,感觉背上好沉重,她用手肘往后顶,背后的东西并不硬,软软的,她用力一推,黄土块掉落,是这些软的土块保护了她,这坍塌的墙并不是垮了她,而是守护了她。

 听见默云唤她的声音,永昼口气回应地喊道:“我在这里!”

 “殿下!”默云和暗璐异口同声喊出。

 “圆圆!”四处寻找女儿的金花朝圆圆奔去。

 圆圆投入母亲怀里,母女俩放声大哭,默云也顾不得分际地抱紧了永昼。

 “殿下你没事吧?!”她赶紧检查永昼的身体,帮她拍去那些黄土。

 发现默云脸上有血,永昼才是紧张得抓着她问:“你受伤了?有没有怎么样?!我看看!”

 “殿下,我没事。”握着永昼的手,默云又哭又笑,只要她的殿下没事,她就一点事也没有。

 暗璐来到两人身边,他指着远方说:“你们看。”

 顺着他的指引,永昼看见了西方的天空下一束束的夕晖,低矮破旧的民房因为披上金黄的外衣而显得可爱起来,滔滔翻滚的黑色江水在阳光的照之下不再像只怒吼的怪兽,而是只拥有金色鳞片的祥龙,这是黑沃国不曾见到的景象,更是这些一辈子活在北境的百姓们初次体会到的黄昏;层层迭迭的灰云在夕阳的晕染之下,有了紫蓝色红色橘,那瑰丽的天际让所有人都忘却了方才的风暴,目不转睛。

 “好美啊。”永昼微笑着说。

 默云却被另一个美景给深深吸引着,那就是永昼。白旧的脸庞为了保护他人而沾上了尘土,此时在夕阳的辉映之下反而更显美丽;那笑容,像是会绽放光芒那般炫目,这一幕,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

 有一个传说诞生了,一个新的传说。王后在北境视察的过程大开官仓救济灾民,铲除贪官,树立新规,兴办学堂,除此之外,途中碰上奇异天象,冰雨暴风,王后以身挡灾,护佑无数孩童,全体毫发未伤,之后更招来太阳神降光于大地。王后心念感召天神,终使黑沃重见天。有人说王后是黧璞女神分身投胎,也有人说黧璞女神赋予王后至高无上的力量,为的是让她拯救千万人民…

 然而,无论传说如何,终究是传说,创造传说的,是人。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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