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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朱芙蓉记得从前听过佛祖拈花一笑,禅机尽在不言中的故事。想来那一笑,足以让百鸟停止歌唱,让泉水忘了淌,让季节止步,让时光停驻,让天地为之失

 一张美丽绝到了极致的脸,本来就有着让人失神的本事,更何况,他还这样云淡风清地对着你微笑。就连朱芙蓉这样在深宫中见多了貌美之人的人,也不深深陶醉在这样的容光之下。

 也许,这并不仅仅是容貌的魅力,而是此人身上那种近乎神灵的空灵气质,才会如此地吸引人,让人沉醉于他动人的风采。

 “公主殿下,你想看看吗?看看祁月教主出生、长大的地方。”

 伴随着彷佛是从梦境中传出来的声音,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将她抱出船舱。

 眼前陡然大亮,朱芙蓉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外面无尽的绿意。

 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绿色,从岸边开始铺展开来。白色的淡雾弥漫在其中,枝叶藤蔓盘纠结延伸无穷无尽,直到目光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公主殿下到来。”

 她勉力看向他,在四周绿意的辉映下,他的眸子竟然像是染上了淡淡的碧

 “放我下来。”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仍被洛明抱在怀中。

 “放你下来?”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他仰头长笑“难道你要用爬的跟着我吗?”

 “你到底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直视着他,她心中已是怒火万丈。

 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她和他这样的姿态,像是一对情人而不是敌人吗?

 洛明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放下她,然后以指在她身上疾点。

 朱芙蓉只觉得浑身一轻,就像是身上套着的枷锁突然被人拿开一样,此时她的道已经被他解开了。

 他不怕她会出手攻击吗?

 “公主殿下,既然不喜爱我抱着你走,那你跟着我来好吗?”他伫立在她的面前“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出手,我想,天下没有人会对祁月教主的邀请说不的,难道你不想见见祁月教的所在吗?”

 强烈的好奇心终于倒了她内心的愤怒,而且,她始终不知道洛明心中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如果杀了他,岂不是如入宝山却空手而回。

 包何况,以她的能力根本就杀不了他。萤火之光、萤火之光…他在她心中种了一个魔咒。

 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一个人的失败是从心态开始的,如果一开始就承认自己失败,那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成功。

 而现在的她就是如此,她怕他、恨他,但却如同中了咒语的人一样,始终无法真正的放手一搏。

 因为她是萤火,所以害怕面对月。

 “在想什么?”

 “我可以不说吗?”

 “当然…可以。”他朝她伸出手“点太久,四肢会有麻痹感,我拉你起来。”

 朱芙蓉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就是这只手扼住她的脖子,差一点要了她的命,也是这只手,为她递红布、做鱼丸子。

 这只白皙纤长、充满着力量的手,曾被她拉着奔跑于漫长的黑暗中,原本以为那只是苍茫中偶然的会,却不知道换来的竟是永不放开的回答。

 “我不要你拉。”她猛然拍开他的手,咬着牙、着气扶着树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说得果然没错,手脚虽然可以活动了,但还是没有什么力气。

 真是倔强,洛明心想。可是,若非这副倔强的脾气,她一介女子,一个娇贵的天朝公主,又如何能成为锦衣卫的统领呢?

 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尽如人意,哪怕是练成了世上最强的武功、得到世上最大的权势也一样。

 试问,你抓得住天边的云、海面上的花、初晨的一线阳光或春天里的第一滴雨吗?抓不住,它们总是在你注意到的时候就化成了虚无。

 佛家说人生有八大苦,其中之一即为“求不得”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心系之,君心知否?

 “公主殿下,你从小到大,有没有想要得到什么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呢?”洛明突然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问道。

 朱芙蓉有些惊恐地发现,他那双浅色的眼眸,此时已经被这苍茫无边的绿意染上了深沉的碧,深邃如翰海,如青空,永远也不知内里。

 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得不到?我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我得不到的东西,我想要得到的最后一定都会得到,因为…”

 “因为你是公主吗?”洛明接续她的话。

 是又怎么样?!他难道不明白,越是这样,她越是不知道自己还想要得到什么?人们到达顶端的时候才会发现,那里有的只是真正的空与寂寞。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低低的说道:“其实我也有得不到的东西,比如自由,比如放开一切的勇气。洛教主,你明白吗?”

 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绿色造就的阴影里,将彼此映在对方的眼中。

 一切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宁静,此时此刻,彷佛能听到每片叶子在清风的抚慰下唱;每一滴河水在淌;听到花苞绽放的声音;血在血管中奔腾的烈以及心脏跳动的节奏。

 啪地一声,有人上前一步,踩碎了枯枝,又像是踩碎了一些别的东西,这满天满地的绿色突然间全都崩塌下来。“也许你不相信,”一切都像是作梦一样,那话语已不知是从何而来“但我是真的喜爱上你了,我喜爱上一个公主,一个心心念念要杀了我的人。

 “想要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我应该怎么做?你能不能告诉我?公主殿下。

 “我说过,我不想放开你的手了…我说过的。”

 洛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变成无声。

 森林中的两个人最终迭在一起,他的十指扣着她的,整个人把她紧紧地抵在树干上。

 和在船舱中那轻佻的逗弄不同,这一次的吻几近疯狂,朱芙蓉不由得闭上眼睛,几乎是被动却又有点享受这样的吻。

 “你…放开我…”她反抗的话语软弱无力,一转眼就消失在他炽热的情之中。

 感觉脑袋里成一片,他所说的话在她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扔下一颗墨晶,然后墨便无穷无尽地散开,直至整片湖水变了颜色。

 “我喜爱你、喜爱你、喜爱你。”他又在对她下咒了,这个咒语强过从前千万倍,足以让他们一起万劫不复。

 天与地都消失了,眼里只有苍苍碧。是谁的舌如此温存,是谁的指尖如此炽热,是谁?是谁与我共坠情爱轮回,永世无穷…

 ******--***

 洛明,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错的,都是不该发生的!你不应该喜爱上我,就如同我根本不应该为你动心一样。

 这样下去的结果,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万劫不复啊。我们将会不容于世,从此坠入红莲地狱…

 也许,现在就已经身处在红莲地狱中了吧。

 朱芙蓉睁开眼睛,看天色已是深夜,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清冷的月光一小缕一小缕地渗了下来。

 白天那绿色的世界此时已经变成银色,月亮与星星安静地高挂在河面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拂过她的鼻端,在那蔓草丛中,无数的萤火惊起,那是浮扁的动,极至的美景总令人有种不像在人间的恍惚。

 远处河岸边停泊的,是他们坐过的小船,水波闪烁着银白微光,向天边延捎邙下,直到那有如梦境,甚至比梦境更美更远的地方。

 就像她身边的洛明一样。

 他就像在月华中沉睡的仙人。白色的衣服凌乱地披在身上,脸上带着无害的浅笑。只是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她,就像是抓着一救命稻草一样。

 他真的睡着了吗?她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想要碰触他。

 突然,手的动作停住了,朱芙蓉看到情牵一线的镯子正紧紧地在手腕上。现在会不会是这个人最脆弱、最没有防备的一刻。

 只要她轻轻一动,就能了结所有的事情了。

 什么爱恨痴,什么情不由己,只要她出一情牵一线,一切就都结束了。从此以后,她还是她,公主还是公主,没有爱过不该爱的人,也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

 “你为什么犹豫了?为什么?”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依然是闭着眼睛,平静得如同尚在沉眠。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不要问我…我不知道…”她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好荒唐,为什么要让不该相遇的人遇见,不该相爱的人爱上?

 到底是为什么?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有答案。我今天下不了手,并不代表我明天也下不了手,更不代表我以后都下不了手,不代表…”她突然崩溃地尖叫。

 “别说了…”洛明低叹一声,把不断发抖,语句破碎的她搂在怀中“别说了,我都懂。”

 朱芙蓉任凭他抱着自己,紧得足以让人窒息,她不想抬头,如果,这一刻就此化作永远,这个怀抱就成了她全部的世界,那该有多好。

 但是不可能,除非,她从来就不是芙蓉公主,他也从来就不是祁月教教主。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犯下的错,总有一天,我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抱着她,好像梦呓一样说道“我只希望那一天,可以晚一点到。”

 她根本就没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变故,她就像一紧绷过了头的绳索,终于到了断裂的边缘。

 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想过着刀光剑影、提心吊胆的生活;没有谁愿意江湖飘零,手上染血。

 无论她如何地好强、好胜,如何地不择手段、残酷冷血,她始终不过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美丽而又寂寞的女孩子。

 也许她和眼前这个人的孽缘,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了,是那一次,她看到被吊在地牢中的他,被他挟为人质的时候就开始了。

 当他的样子刻在脑海里,当这双淡如琉璃般的眼眸,夜夜出现在梦境中的时候起,她的心就为他而跳动着,因为她恨他。

 而恨的反面,就是爱。

 一线之隔,一跃而过。

 “我们…我们究竟要怎么办啊…”朱芙蓉抓着他的衣服,眼泪已不知不觉地了满面,她真的完全没有勇气去想象往后的事情。

 “是啊,从今天开始,从此刻开始,我们到底要怎么办呢?”洛明语毕陷入一阵沉默。他抚着怀中人儿的头发,那长发披散着,从肩头一直滑到草地上。

 眼前,澄明的河水正在静静地淌,月光渐渐隐去,星子黯淡,天边好像有人正拿着画笔,往上涂着白色的颜料,一点一点的,金色的光芒洒下。

 天亮了,一夜的光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曾经有几个时辰,他们俩像孩子般陷入沉睡,忘记一切尘世的纷扰,忘记对方的身分,忘记互相提防。

 这样时光,可不可以再长一点、再多一点。

 “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洛明说道。

 “想。”她想多知道他一些,想知道他为何而来,如何而去?

 “其实,我在山谷中所说的故事,有一半是真的,我身上确实着一半夷人之血,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夷人,同时也是祁月教的上一任教主。”

 朱芙蓉坐直了身子,看着身边的男人,面迷茫之。这会不会是他第一次讲自己的故事?

 “后来呢?”她问。

 “芙蓉,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他突然这样问道。

 什么是爱?宽容、真诚、激动、疯狂都是爱又都不是爱。

 “我们俩现在这样算不算呢?”她有些不确定地反问。

 “如果这不算,那什么才叫作爱。”洛明笑了,但随即又陷入更深的迷茫“我一直在想什么叫作爱,因为我很害怕所谓的爱。我父亲并不爱我的母亲,我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相识又怎么在一起的,是不是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他只是在行医的路上偶遇一个夷人姑娘,在一起吃了一次烤鱼那样简单。总之,我的父亲真正喜爱的是一个汉人女子,甚至后来,他们还有了小孩,并且双双逃走,丢下了我母亲和我。”

 “那你母亲怎么会放过他们?”

 “当然不会。祁月教如同神明一样尊贵存在的教主大人,嫁给一个汉人就已经够出格的了,更离谱的是她的夫君还背叛了她。她发现之后,马上追了出去,三天后,追到了他们…”

 这是一个惨烈的故事,故事中所有的人,都用自己的爱来伤害别人。

 他的母亲,因为爱而杀了背叛她的父亲;因为爱,在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种下了彼岸花的蛊毒;因为爱,以自己做为蛊毒之引,除了让那孩子终生病痛之外,自己也随着那两个人同坠间,至死不休。

 而他自己也因为爱,在事隔多年后抓来不幸的弟弟,抹去他的记忆,让他修练无心诀,以为这样,他就会恢复健康,就会快乐。

 然而又是因为爱,他的弟弟最后不惜自废武功,只为了记起从前的恋人。

 什么样的感情,值得至死不渝,值得永生不忘,值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追寻,值得踏碎轮回枉顾光般地想念。

 用尽生命种种,只为与伊人一见。

 金风玉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原来,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与自己心爱的人琼楼相会,微笑以对。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从小到大,总是无法修练教中那最高的武功心法…无心诀,原来,他在问着自己什么叫作爱的时候,就已经做不到无心了。

 母亲虽然没有教会过他什么叫作爱,但是,她却教会了他什么叫作恨。

 恨与爱的距离如此之短,在不经意间,便化作了虚无。

 便胜人间无数,这无数之中,也包括着恨吧。

 在这一刻,爱战胜了恨,但是…

 洛明揽紧了怀中的女子,他的心如同明镜一般雪亮,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指掌中转动,她是他的棋子,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命运的棋子呢。

 所有的事情都在预料中,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惟一没有料到的是,他会真的爱上她,爱上本不应该爱上的人。

 得到了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将会为此付出代价。

 只是,那代价会是什么?会是什么呢?

 他将她拥得紧紧的,恨不得就此将她进自己的身体里。

 “芙蓉,能不能给我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你不当你的公主,我也不当我的教主。我们两个忘记外面所有的事情,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好吗?”

 这是祈求,是命令,还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朱芙蓉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这个人、这个人就算是睡在她身边,依然是不能放下心的。

 他或许是真的爱着她,但是,对于像这样一个人来说,爱情也许从来就不会是他的所有。

 “你不要问,因为我不想说。”

 “其实,不管我的回答是什么,不管我们有没有相爱,我和你,又或者仅仅是我,都得要在这里待上那么久吧。”

 洛明莞尔一笑。“真是的,喜爱一个太过聪明的女子,果然是男人的灾难。我不想否认你的话,但更不想承认。”

 “看样子,我是没有办法离开了。”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朱芙蓉摇头。

 他执起她的手,带着她向树林深处走去。这座森林深远而幽静,巨大的树木一株连着一株,将天空几乎完全遮住。

 纠葛的藤蔓之间,许多叫不出名的花恣意地开放,阳光稀薄地落下,如同点金。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静止着,如同凝在琥珀中的一场梦一样。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是祁月教的地,历代教主修练的场所…菩提之园。祁月教的源头来自于天竺北部的佛教,但与中原佛教的教义稍有不同,更讲究用今生的苦来换得永生的安宁,就像是精神麻葯一样,让南疆的人为之若狂。”

 这番话让朱芙蓉大大地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这样批评自己的祁月教。他的所思所想,真是让人惑。

 “南疆的人一直以来都过得很苦,所以更加冀望于这种虚幻的来生想象。我恨这个教,但又无法舍弃它,我知道我给予教众的是虚无的希望,可要是没有希望,这漫长人生又将何以为继呢?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所以,他才会采非常手段,以她来要挟大明皇室。

 请你不要怪我,就算早知道你一定会怨我,我也无法不这么做。

 这些话一直盘旋在他心中,始终没有说出来。

 “三十天,只要在这里待上三十天,我会竭尽所能地让你过得快乐。然后,你爱我也罢,恨我也罢,都没有关系。”

 花的香气沉沉地飘散在空气中,她看着身边的花朵,随着光的照耀开得更加灿烂。

 而拥着她的男人的声音,也越加地飘忽。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幻境,你没有我就出不去,也进不来。就把这里的一切当成一个梦好了,人生本来就需要有梦。”

 是梦吗?那么梦醒之后呢?

 朱芙蓉的手悄悄地环上了他的。他说得没有错,人生本来就需要一个梦。

 就算她是锦衣卫的统领,大明朝的公主,她也有作梦的权利。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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