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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远山中的隐居别院,平静得似人间仙境。

 亲卫们守卫在外,侍女们伺候内屋,都是年轻男女,门廊处,来来往往,熟悉的脸,目光偶尔撞在一处,不知怎么多了一点脸红心跳,有了的味道。

 红蔷见有醉菊与娉婷为伴,乐得溜去外面玩耍。娉婷和醉菊倒也毫不介意。

 雪下得少了,暖暖的太阳一旦高悬,地面的冰便淅沥淅沥化成水上的小片纯白。醉菊最担心娉婷滑倒,每次娉婷散步,都必定形影不离。

 “小心脚下,当心滑。”

 娉婷在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梅树下攀枝,转头朝她笑道:“我每走一步,你就要提醒一次。与其浪费舌,不如过来帮我。”

 醉菊无奈,走过来,帮她将梅枝低,看她专挑树上半开的花苞,一朵一朵仔细摘下来。

 “不是摘来在屋里吗?”

 “不是。”娉婷灵巧的眼眸转动,透出一丝狡猾:“做菜。”

 “做菜?”

 用好好的半开的梅花?让人想起焚琴煮鹤。

 娉婷兴致很好,一边将采摘下来的花瓣轻轻放入小碟中,一边道:“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书卷,上面有说含梅生香的,古书里又有说梅花也可以入葯的。我打算将半开的梅花瓣用归乐的法子加绍酒、白糖、盐、冬菜梗子腌了,藏在坛子里面,再将坛子带泥熏上一熏,等王爷回来,正好开坛尝鲜。”

 醉菊咋舌,连忙提醒:“梅花入葯我可没有听师父说过,也不知道是怎样的葯效。给王爷尝鲜可以,白姑娘可不要随便尝。”

 “知道了。”娉婷应了一声:“我现在哪天不按醉菊神医吩咐的饮食呢?”

 心境奇佳,醉菊又调理有方,娉婷的脸色确实红润多了。

 “可惜现在是冬天,花的种类不多。到了夏两季,更可以多弄几道鲜花菜肴,单单是芍葯,就有至少五种烹调的方法。”娉婷采了片刻,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肚子里怀着楚北捷的骨,再不敢逞强,一旦觉得累了,将手中的半碟花瓣交给醉菊,两人一道回屋。

 “又快天黑了。”娉婷遥视天边灿烂的落霞:“王爷!应该已经被东林王授予兵符了吧?”

 她猜对了一半。

 楚北捷已经取得兵符,却没有…踏上归程。

 楚北捷默默守护丽妃宫殿,脸上平静无痕,实际心急如焚。

 第五天,他已经错过启程的日子。

 等待着与他共度生辰的娉婷,不知该怎样失望。

 他不忍心,想像那双明亮眸子充满失望的模样。

 “王爷可以陪陪我吗?明会下雪,让我为王爷弹琴,陪王爷赏雪…”

 她已经失望了一次。

 还要再承受一次。

 王兄、王嫂、丽妃、楚在然、所有的巨子百姓都不可能明白,她的琴声、她的歌声、她纤纤的十指、她淡红的、她优雅的姿态,是如何让楚北捷痛苦地思念。

 王宫宏伟而空,佳肴美无数,思念却无葯可解。

 “我会尽量回来。”

 他只想深深搂抱住瘦弱的身躯,带她赏花秋月,带她看月圆月缺,带她策马战场,纵横四方。他会护着她,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娉婷,不让她受一丝的苦。

 可国家延续的大事,又怎么可以和区区一个女子小小的心愿相比,即使她…是他深爱的女人。生辰可以年年过,东林大王的血脉,却只剩这么一条。

 他并不知道,派出的向娉婷报信的侍从,已经被王后使人在宫门外截住。

 王后一早脸色欠佳,沉默地走进大王寝宫,朝东林王缓缓行礼,坐在他面前,将身边伺候的人全部挥退。

 “王后的脸色,为什么这般难看?”等左右退下,东林王才开口询问:“王弟不是留下了吗?”

 王后头戴由珍珠穿缀而成的凤冠,直着纤默默端坐,似乎心里藏了无限烦恼,一时反而不知道如何说起才好。

 直到在心里斟酌妥当,王后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东林王面前,用沙哑的嗓子道:“这是刚刚截获,差点就传递进宫里的书信。收信人是镇北王,大王绝对猜不到写信的人是谁。”

 东林王拿起书信,略一细看,愕然道:“北漠上将军则尹?”王后似乎非常激动,死死咬住下,颤声道:“内容惊心动魄,请大王仔细看看吧。”

 很长的一封信,东林王不敢怠慢,每个字小心地阅过,直到一柱香完全烧完,看见最后一行上的总结…罪魁祸首,实何侠也。脑海中一阵五光十,几乎看不清眼前视野,长长呼出一口气,勉强稳坐椅上,对上王后哀伤的目光,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徐徐道:“王后怎么看?”

 “臣妾已经命认识则尹的人来看过此信,确实是则尹的字迹。上面则尹专用的印鉴,更不会是假的。”

 “则尹应该和王弟没有情,为何会给王弟送这封信?”

 “不论如何,则尹绝对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谎的必要。他揭何侠和北漠王勾结的内幕,已经冒上了被北漠王严惩的风险。”王后目光略微呆滞,看着东林王的脸庞轮廓,忽然闭起双目,无法控制地颤动双肩,凄声道:“何侠…我可怜的孩子,竟是何侠…”

 忍不住癌在东林王肩上,恸哭起来。

 东林王眼中出深深的沉痛,爱抚王后的脊梁,低声道:“这样说来,白娉婷并不是凶手。”他顿了顿,问:“王弟知道吗?”

 王后哽咽着,摇了摇头,良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口问:“若白娉婷不是凶手,那任何侠派人将她掳走的事,该如何处置?”

 东林王不语。

 他站起来,出一个极为挣扎的表情,转过身去,背对着王后,沉声道:“白娉婷是不是凶手,和这件事情又有什么相干呢?我们是为了东林士兵的鲜血不要白白淌,才用她与何侠换的。身为东林王族,只有国恨,没有家仇。”

 王后充满敬意地看着丈夫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只为东林而设,足以撑起这一方天空。

 “臣妾明白了。”她点了点头:“不管白娉婷是否无辜,目前最重要的,是让威东林边境的大军退去。对方的一队兵马大概明晚就能到达隐居别院,镇北王无所察觉,又要保护丽妃腹中的胎儿,绝不会中途赶回去。”

 想起竟要与杀害自己亲儿的何侠做易,心脏一阵绞痛。这堂堂一国之母,岂是常人可以当的?

 “对了,说起丽妃,”东林王皱眉道:“昨晚御医过来禀报,说丽妃受了惊吓,胎气有点不稳。”

 王后一惊,她为了留住楚北捷,给了丽妃危机四伏的暗示,又派人从中指点,教她向镇北王求救。

 丽妃懵懂不知其中玄妙,面对楚北捷这等精明人物才能真情楚北捷进圈套。不是这样重重机关,牵连着东凡王族的命脉,怎能让心急着回去见白娉婷的楚北捷留在宫中?

 但,丽妃腹中孩儿,确实是大王珍贵的骨血,若因为这次惊吓有什么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胎气不稳?大王不要心焦,这孩儿是大王的骨血,一定会得到列祖列宗的庇佑。臣妾这就下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王后的说话。

 “大大大…大王!”丽妃身边亲随的小爆女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跪在地上,气,高声道:“丽妃娘娘胎动了,娘娘要临盆了!”

 王后一怔,走前一步,站在宫女头顶上急问:“怎么这么怏?御医上次诊脉,不是说还有七八天吗?”

 爆女偷瞧王后一眼,想起自家主子说不定就是遭了这后宫之主的毒手,低头怯怯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好端端坐在殿里,忽然就嚷肚子疼,在地上滚。吓得奴婢们不知道怎么才好。”

 王后对丽妃感情平淡,但她腹中的孩儿却重要非常。她夫君英明仁慈,怎可以无后?闻言倒真的慌了,喝问:“御医呢?御医到了没有?”

 爆女结结巴巴道:“已经…已经派人去请了。”

 “大王!”

 东林王眼里也逸出一丝紧张,握着王后的手,安慰道:“王后不要焦急。丽妃身子向来结实,再说,早七八天临盆也不是什么异事。”

 携了王后,匆匆赶到丽妃的寝宫。

 寝宫外已经站满了侍从宫女,几名专门负责官中娘娘生产的老年宫女来来往往穿梭于门内外。

 “热水!快送热水进来!”

 “干净的白布!”

 “老参汤!端老参汤上来!”进去的人络绎不绝。

 “啊!啊!我不要!啊啊,大王!…”丽妃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夹杂在面无表情发出各种指令的老年宫女的声音中。

 楚北捷谨守承诺,持剑站于殿外,等待孩子降生。见东林王和王后亲自驾临,微微躬身:“王兄,王嫂。”

 东林王领着众人赶到门口,召来御医:“情况如何?”

 “大王,丽妃娘娘最近几天饮食不调,整夜失眠,伤了胎气。”御医忙头大汗:“恐怕要早产。”

 “啊啊!疼啊!”丽妃惨叫又传来。

 御医赶紧小跑着进去。

 东林王立在门外,扬声道:“爱妃不要惊惶,寡人就在这里。御医说了胎儿一切安好,很快就没事了。”

 丽妃连声惨叫,也不知道听进去东林王的安慰没有。

 “大王,这可怎么好?”王后低声道,眼底藏不住的焦急暗暗逸出,利用丽妃设陷,万万想不到竟会伤到胎儿。

 若大王骨血有个三长两短,她这王后只有一死以谢天下。

 楚北捷站在一侧,旁观东林王和王后脸色,眸中闪过一丝狐疑。

 王后虽急,心神并没有完全丧失,眼角处察觉楚北捷眼神不对,暗叫不好。东林王也瞧在眼里,和王后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心底担忧。

 本想丽妃临盆还需要七八天,足以拖延楚北捷在宫中停留,直到白娉婷落入何侠之手,以保证边境大军退去。

 丽妃这么胎气一动,可以拖延楚北捷的时间大大缩减。

 何况楚北捷是极聪敏的将才,疑心一出,再好的骗局也将处处破绽。

 王后强自稳住心神,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保住胎儿要紧,抿站在门外,和东林王并肩等候消息。

 不远的山林中宿鸟惊飞。

 娉婷猛然睁开眼睛,从上坐起。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中央,淡黄的晕光将地上薄薄的雪照得清清楚楚。星星却都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姑娘?”醉菊这几也陪娉婷睡在屋内,眼睛,选了件小袄披在肩上,下走到娉婷跟前:“渴了?”

 娉婷摇头。

 月光下的脸娴雅秀气,却笼罩着微微忧

 “宿鸟惊飞,对面山上有人。”

 醉菊看看窗外的山林,黑夜中瞧不仔细,沉沉的一片,像睡着的巨兽:“大概是樵夫吧?”

 “这样的时候,樵夫上山干什么?漆黑的林子,冰天雪地里野兽都饿极了,要去也该天快亮的时候去。”娉婷垂下眼,轻轻抿着下,一会儿,眼珠子微微一抬,对醉菊道:“找漠然来。”

 醉菊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唤了个在外面守夜的大娘,着她去找漠然。

 漠然不一会就来了,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不像是刚从上叫起来的,进了屋子,瞧见娉婷还睁着眼睛在头倚着,问:“白姑娘有什么事吗?”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娉婷打量他一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漠然道:“我身负着护卫之责,每晚到了这时候都要巡夜。刚刚对面山林里的宿鸟忽然惊飞,还要吩咐几个亲卫去查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还是小心为上。”忽然出悟“白姑娘就是被那些鸟儿吵醒的?”

 娉婷听他说已经派人去查,心中安定一点,淡淡点头道:“我毕竟也随过军,寂静的夜晚宿鸟惊飞,通常是敌人潜行靠近的兆头。”

 漠然出笑容,也点了点头:“正是。在军中久了,听见鸟飞就警惕起来。不过白姑娘不用担心,这边有我和亲卫们照看着。深夜风冷,你还是快点睡吧。”

 他还有事情要处理,安慰两句,辞了出去。

 醉菊掩嘴打个哈欠,懒懒道:“姑娘也听见漠然说了,不必担心,他比你还提心吊胆呢。这风真冷,关上窗子好吗?”

 娉婷睡得本来就浅,这样一闹,睡意全消,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怎肯再躺下去,笑道:“冬天的大月亮最漂亮了,照得雪地亮晶晶的。横竖身上盖着被子,也不会冷。”

 醉菊瞅她两眼,知道要劝她睡是不行的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明明一个玲珑剔透的人,怎么有时候偏又像小孩子似的?”掀开棉被钻了进去,和娉婷挤在一块,探出头来看月亮。

 “王爷也该回来了吧?”看着月亮,娉婷眸子里泛出柔和的光芒,幽幽道。

 醉菊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啧啧道:“我就猜你心里正念叨这句,岂知不但心里念叨,连嘴上都说出来了。”边笑着,边在被子下抓住娉婷的手腕,把了把她的脉,一会就放下了,敛了笑,道:“可见情字误人。王爷是多厉害威武的人,你又是多风的人物,一遇上这字,竟都患得患失,白让旁人嗟叹。”说着,也幽幽叹了一口气。

 娉婷侧过脸,细细盯着她瞧了片刻:“你现在只管笑话我吧。这个字,也只有遇上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把脸转向窗外,兴致又被晕黄的月光勾起来了,惬意道:“真是好月亮,如果在雪地里弹琴,琴声和着月,不知该有多美。”

 醉菊一句截住了:“快不许想。这么冷的天,还要在雪地里弹琴呢,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好不容易调理得好了点,难道又去糟蹋?”

 娉婷知道她说得有理,不再说什么。

 月下弹琴虽好,但缺了知音,是怎样也无法十全十美的。

 静静瞧着满地白雪,忽又想起当年在花府,楚北捷慕曲而来,求了一曲,竟还要再听一曲。

 她当时未知楚北捷的身份,却已猜到他用了假名,刁难道:“公子为曲而来,有求于我,自然应该诚心诚意,报上真名。”

 楚北捷却反问:“小姐难道无所求?”

 “我求什么?”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

 记得楚北捷的笑声低沉悦耳,里面满是自信和从容。

 那样笃定,浑以为天下无事可以让他愁眉的男人。

 如今回忆起来,才知道当楚北捷的一言一行,从没被自己忘过半分。或是所有与他厮磨的分分秒秒,都历历在目,无从忘却。

 想不到的是,他们还有今天。

 如果这是苍天的恩赐,苍天待她实在不薄。她已经怀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他一天天地长着,安安静静,乖巧地躺在腹中。

 第一胎现形会比较晚,再过两个月,大概就能从小肮的突出看出来这小生命了吧?

 娉婷在被下轻轻摩娑暂时还平坦的小肮。小肮暖暖的,让掌心暖烘烘的,让心田也暖烘烘的,彷佛那个小小的生命里,已经动着灼热的血,像他父亲一样,充满了狂傲飞扬的热情。

 她转头,轻声道:“醉菊,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成全,让我可以亲口告诉王爷这个消息。”眸中氤氲着梦幻似的柔情:“那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动人的一刻。”

 娉婷遥望窗外,东方一片沉寂,朦胧的墙和高大的叉着长枝的老树阻拦了视线。

 那是,楚北捷的归路。  m.NIuDUn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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